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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36)

作者:王小波

“好,不给他看,真怪了,这又不是什麽坏事情,你躲我干嘛。你还写了什麽?拿来给我看看。”

从我妈那儿回来,我下了一个大决心,从今以後再不写诗,也不干没要紧的事,我也要像我爸那样走正路,争头名。我的确是我妈生的,这一点毫无问题,我也爱我妈,甚至比爱老婆还甚。但是我一定要证明,我和她期望的有所不同。

第二天轮到生物室卫生值周。以前卫生值周我是不理睬的,任凭厕所手纸成山。如今不同了。我不能叫人挑了眼去。我提前到校,叫起许由来,手持扫帚开始工作。

这楼里大小三十个单位,每单位轮一次卫生值周。轮到校长室。校长亲自去刷洗厕所。这是因为学校里人心浮动,校长想收买人心。如今王二想走正路,说不得也要来一回。扫完了厕所,到化学实验室讨了几瓶盐酸,把厕所的便器洗得光可监人。後来一想,光刷了厕所不成,人家不知是谁干的。我弄来几幅红纸写了大幅的标语,厕所门上贴一张:

“欢迎您来上厕所!生物室宣。”

小便池上方贴的是“请上前一步──生物室郑重邀请。”

厕所门背後是:“再见。我们知道您留恋这优美的环境,可现在是工作时间。何日君再来?生物界同仁恭送。”

“隔间”的标语各有特色。男厕所里写着:“大珠小珠落玉盘”、“一片冰心在玉壶”。女厕所里写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还有额匣,“暗香亭”。要说王二的书法,那是没说的。我写碑就写过几十斤纸,眼见厕所像个书法比赛的会场,谁知道校长一来就闯进生物室板着脸喝道:

“厕所里的字是你写的?”

“是呀。您看这书法够不够评奖?”

“评个屁!高教局来人检查工作,限你十分钟,把这些字全刷了!”

贴时容易洗时难。还没刮洗完,高教局的人就来了,看着标语哈哈大笑,校长急得头上青筋乱蹦。等那帮人走了,校长叫我去,我对他说:

“校长,不管怎麽着,厕所我是洗了。总得表扬几句吧?”

“表扬什麽?下回开会点名批评。”

“这他妈的怎麽整的!您去看看,厕所刷的有多白!算了,我也不装孙子了。以前怎麽着还怎麽着吧。”

“不准去!坐下。刷厕所是好事,写标语就不对了。将来校务会上一提到你,大家又会想起今天的事,说你是个捣蛋鬼!你呀,工作没少做,全被这些事抵消了。今後要注意形象。回去好好想想,不要头脑冲动!”

从校长室出来以後,我恨得牙根痒痒,让我们刷厕所,又不准有幽默感,真他娘的假正经。铃声一响,我扛着投影机去上课。我想把形象补救过来,课上得格外卖命。这一节讲到微生物的镜下形态。讲到球菌,我蹲下去鼓起双腮;讲到杆菌,就做一个跳水准备姿势;讲到弧形菌,几乎扭了腰;讲到螺旋菌,我的两条腿编上了蒜辫子,学生不敢看;讲到有鞭毛的细菌可以移动,我翩翩起舞:讲到细菌分裂,正要把自己扯成两半儿,下课铃响了。满地是铅笔头,一滑一跤。我满嘴白沫地走回实验室,照照镜子,发现自己像只螃蟹,一拔头发,粉笔末就像大雪一样落下来。刚喘过气来,医务所张大夫又来看我。他说农学系有人给他打电话,说王老师在课上不正常。他来给我量体温,看看是不是发高烧。我把张大夫撵出去,许由又朝我冷笑,我把他也撵出去。自己一个人坐着,什麽都不想。

我忽然觉得恶心,到校园里走走。我们的校舍是旧教堂改成。校园里有杂草丛生的花坛,铸铁的栏杆。教学校有高高的铁皮房顶。我记不清楼里有多少黑暗的走廊,全靠屋顶一块明瓦照亮;有多少阁楼,从窗户直通房顶。古旧的房子老是引起我的遐想,走着走着身边空无一人。这是一个故事,一个谜,要慢慢参透。

首先,房顶上不是生锈的铁皮,是灰色厚重的铅。有几个阉人,脸色苍白,身披黑袍,从角落里钻出来。校长长着长长的鹰钩鼻子,到处窥探,要保持人们心灵的纯洁。铸铁的栏杆是土耳其刑桩,还有血腥的气味,与此同时,有人在房顶上做爱。我见过的那只猫,皮毛如月光一样皎洁,在房顶上走过。

你能告诉我这只猫的意义吗?还有那墙头上的花饰?从一团杂乱中,一个轮廓慢慢走出来。然後我要找出一些响亮的句子,像月光一样乾净……正在出神,一阵铃响吵得我要抽风(抽筋、痉挛)。这个故事就像小王二一样,埋在半夜里的高粱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