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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10)

作者:王小波

我在人保组里待了很长时间。有一段时间,气氛还好,人家说,问题清楚了,你准备写材料。後来忽然又严重起来,怀疑我们去了境外,勾结了敌对势力,领了任务回来。於是他们把陈清扬也叫到人保组,严加审讯。问她时,我往窗外看。天上有很多云。

人家叫我交代偷越国境的事。其实这件事上,我也不是清白无辜。我确实去过境外。我曾经打扮成老傣的模样,到对面赶过街。我在那里买了些火柴和盐,但是这没有必要说出来。没必要说的话就不说。

後来我带人保组的人到我们住过的地方去勘查,我在十五队後山上搭的小草房已经漏了顶,玉米地招来很多鸟。草房後面有很多用过的避孕套,这是我们在此住过的铁证。当地人不喜欢避孕套,说那东西阻断了阴阳交流,会使人一天天弱下去。其实当地那种避孕套,比我後来用过的任何一种都好。那是百分之百的天然橡胶。

後来我再不肯带他们去那些地方看,反正我说我没去国外,他们不信。带他们去看了,他们还是不信。没必要做的事就别做。我整天一声不吭。陈清扬也一声不吭。问案的人开头还在问,後来也懒得吭声。街子天里有好多老傣、老景颇背着新鲜的水果蔬菜走过,问案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後只剩了一个人。他也想去赶街,可是不到放我们回去的时候,让我们待在这里无人看管,又不合规定。他就到门口去喊人,叫过路的大嫂站住。但是人家经常不肯站住,而是加快了脚步。见到这种情况,我们就笑起来。

人保组的同志终於叫住了一个大嫂。陈清扬站起来,整理好头发,把衬衣领子折起来,然後背过手去。那位大嫂就把她捆起来,先捆紧双手,再把绳子在脖子和胳膊上扣住。那大嫂抱歉地说,捆人我不会啦。人保组的同志说,可以了。然後他再把我捆起来,让我们在两张椅子上背靠背坐好,用绳子拦腰捆上一道,然後他锁上门,也去赶集。过了好半天他才回来,到办公桌里拿东西,问道:要不要上厕所?时间还早,一会回来放你们。然後又出去。

到他最後来放开我们的时候,陈清扬活动一下手指,整理好头发,把身上的灰土掸乾净,我们俩回招待所去。我们每天都到人保组去,每到街子天就被捆起来,除此之外,有时还和别人一道到各队去挨斗。他们还一再威胁说,要对我们采取其它专政手段──我们受审查的事就是这样的。

後来人家又不怀疑我们去了国外,开始对她比较客气,经常叫她到医院去,给参谋长看前列腺炎。那时我们农场来了一大批军队下来的老干部,很多人有前列腺炎。经过调查,发现整个农场只有陈清扬知道人身上还有前列腺。人保组的同志说,要我们交代男女关系问题。我说,你怎知我们有男女关系问题?你看见了吗?他们说,那你就交代投机倒把问题。

我又说,你怎知我有投机倒把问题?他们说,那你还是交代投敌叛变的问题。反正要交代问题,具体交代什麽,你们自己去商量。要是什麽都不交代,就不放你。我和陈清扬商量以後,决定交代男女关系问题。她说,做了的事就不怕交代。

於是我就像作家一样写起交代材料来。首先交代的就是逃跑上山那天晚上的事。写了好几遍,终於写出陈清扬像考拉熊。她承认她那天心情非常激动,确实像考拉熊。因为她终於有了机会,来实践她的伟大友谊。於是她腿圈住我的腰,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想像成一棵大树,几次想爬上去。

※※※

後来我又见到陈清扬,已经到了九十年代。她说她离了婚和女儿住在上海,到北京出差。到了北京就想到,王二在这里,也许能见到。结果真的在龙潭湖庙会上见到了我。我还是老样子,饿纹入嘴,眼窝下乌青,穿过了时的棉袄,蹲在地上吃不登大雅之堂的卤煮火烧⑨。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手上被硝酸染得焦黄。

⑨北京特有的一种小吃,起源於城南的南横街。相传是以前的普通人吃不起肉,用动物的下水来代替。主要食材有豆腐、猪下水、老汤。

陈清扬的样子变了不少,她穿着薄呢子大衣,花格呢裙子,高跟皮靴,戴金丝眼镜,像个公司的公关职员,她不叫我,我绝不敢认,於是我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质,放到合适的地方就大放光彩。我的本质是流氓土匪一类,现在做个城里的市民,学校的教员,就很不像样。

陈清扬说,她女儿已经上了大二,最近知道了我们的事,很想见我。这事的起因是这样的:她们医院想提拔她,发现她档案里还有一堆东西。领导上讨论之後,认为是“文革”时整人的材料,应予撤销。於是派人到云南外调,花了一万元差旅费,终於把它拿了出来。因为是本人写的,交还本人。她把它拿回家去放着,被女儿看见了。该女儿说,好哇,你们原来是这麽造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