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三说:“弓腰,杠子上肩!”
上官父子对着面,弓着腰,杠子压在肩头。
“好,”樊三说,“就这样,别急,我让你们起,你们就起,把吃奶的劲儿给我使出来,成败就这一下子。这驴,经不起折腾了。大嫂子,你到驴后帮我接应着,别把小牲口跌坏。”
他转到驴后,搓搓手掌,端起磨台上的豆油灯盏,将一盏油全倒在手掌上,搓匀,吹一口气。然后,他试探着把一只手伸进驴的产道,驴蹄子乱弹。他的一只胳膊都伸了进去,他的脖子紧贴着那只紫色的小骡蹄子。上官吕氏不转眼珠地盯着他,嘴唇索索抖颤。
“好,”樊三瓮声瓮气地说,“爷们,我喊一二三,喊三时猛劲儿起,别孬种,要命的时刻塌了腰。好,”他的下巴几乎触在驴腚上,深深地伸进驴的产道里的手,似乎抓住了什么,“一——二——三呐!”
上官父子嗬嗨一声吼,表现出难得的阳刚,猛地挺直了腰,借着这股劲儿,黑驴身体侧转,两条前腿收回,脖子昂起,两条后腿也侧转过来,蜷屈在身下。樊三的身体随着驴转,几乎趴在了地上。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喊:“起呀,起!”
上官父子踮起脚尖,猛往上挣。上官吕氏钻到驴腹下,用背顶着驴腹;驴吼叫一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光溜溜的东西,伴随着血和粘稠的液体,从驴的产道里钻出来,先落在樊三的怀里,然后滑落在地。
樊三掏出小骡驹嘴里的粘液,用刀子切断脐带,挽了一个疙瘩,把它抱到干净的地方。讨了一块干布,揩着它身上的粘液。上官吕氏眼含泪水,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谢樊三,谢天谢地谢樊三……”
小骡驹抖抖颤颤站起来,随即跌倒。它的毛光滑如绸,嘴唇紫红,宛若玫瑰花瓣。樊三扶起它,道:“好样的,果然是我家的种,马是我的儿,小家伙,你就是我孙子,我是你爷爷。老嫂子,熬点儿米汤,喂喂我的驴儿媳吧,它捡了一条命。”
第七章
上官来弟拖拉着一串妹妹,刚刚跑出几十步远,就听到空中响起啾啾的尖叫声。她仰脸寻找那发出如此怪声的鸟儿,身后的河水中,震天动地一声巨响。她的耳朵嗡嗡地响着,脑子里迷迷糊糊。一条破烂的大头鲇鱼,掉在了她的眼前。鲇鱼桔黄色的头颅上,流着几丝殷红的血,两条长长的触须微微颤抖着,肠子沾在了背上。随着鲇鱼的降落,一大片浑浊的、热乎乎的河水,淋在了她们身上。她麻木地、做梦般地回头看看妹妹们,妹妹们同样麻木地看着她。她看到念弟的头发上,挂着一团粘糊糊、仿佛被牛马咀嚼过又吐出来的水草;想弟的腮上,沾着七八片新鲜的银灰色鱼鳞。距她们十几步远的河中央,河水翻卷着黑色的浪花,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被气浪掀到空中的热水,哗啦啦响着落在漩涡中。河水上飘荡着一股薄薄的白烟。她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硝烟味道。她费劲儿地思想着眼前的情景,虽然想不明白,但却感觉到一种兴奋不安的情绪在心中涌动。她想喊叫,眼睛里却突然迸出了几大滴泪水,啪哒啪哒地落在了地上。我为什么要哭呢?她想,我没有哭,那为什么要流泪呢?也许不是眼泪,是溅到脸上的河水。她感到脑子完全混乱了,眼前的一切:闪闪发光的桥梁、浊水翻滚的河流、密密麻麻的灌木、惊慌失措的燕子、呆若木鸡的妹妹们……杂乱的印象,纠缠在一起,像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她看到最小的妹妹求弟咧开嘴,紧闭着眼,两行泪水挂在腮上。周围的空中,哔哔剥剥一片细响,宛若无数干透了的豆荚在阳光里爆裂。河堤的灌木丛中,隐藏着秘密,窸窸窣窣,好像有成群的小兽在里边潜行。适才在灌木丛中看到的那些绿衣男人无声无息,灌木枝条肃然上指,金币般的叶片微微颤抖。他们果真藏在里边吗?他们藏在里边干什么呢?她困难地想着,突然,她听到一个扁扁的声音,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呼唤着:
“……小妹妹,快趴下……小妹妹们……趴下……”
她寻找着那声音的出处,目光飘摇。脑袋深处好像有一只螃蟹在爬行,疼痛难挨。她看到一个黑得耀眼的东西,从半空中飞落下来。石桥东边的河水中,缓缓地升起一根水柱,那水柱有牛腰那么粗,升到河堤那么高时,顶端骤然散开,好像一棵披头散发的银柳树。紧接着,硝烟的气味、淤泥的气味、臭鱼烂虾的气味,扑进她的鼻腔。她的耳朵里热辣辣的,什么也听不到,但她似乎看到那巨大的声音像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