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人物除了英子的双亲之外,与她童年欢乐的记忆有最密切关连的要算宋妈了。在各篇中宋妈可说是无处不在。无疑地也是读者印象中最难忘的人物。这位命运凄苦的卑微人物,在英子的回忆中自有她的智慧和尊严。作者在讲别人的故事时常常会插上一段描写宋妈的文字。这些片段连缀起来合成一幅鲜明的画像──不仅是宋妈的画像,也可说是那个时代北方乡村妇女的典型了。她被生活所迫来到英子家中帮佣,但是主仆关系之外渐渐发展出一种朋友的关系。她不仅直接分享这家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也常常是英子的人生课程的启蒙师。她淳朴简单的智慧时时是童騃的英子与现实世界的一座稳妥可靠的桥。“驴打滚儿”一篇给宋妈的画像生命,也是全书最有力量的一篇短篇小说。
林海音在台湾开始写作的年代(民国四十年前後),西方文学批评理论还没有影响中国作家。至少像结构主义等还没有今日响亮。但是成功的作品自有它完整的结构,让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各就其位,整体综合再显现出全篇的主题。“驴打滚儿”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在表面上它几乎没有紧凑的情节。但是在这个九岁的女孩──英子眼中看到的小世界後面却是一个悲惨的大世界。从头到尾作者不曾逾越这个孩子有限的观察。她的天地几乎是局限在五十年前北平城里的一个四合院里,院子里住着的是她和乐温饱的一家人。家就该是这个样子,她弟弟的奶妈──宋妈是个会讲乡村故事、会纳布鞋底子、会抱着她妹妹唱儿歌:“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的人,与她们生活息息相关。英子看不到,也想像不到宋妈夫离子散的家庭。更不用提人生更多悲凄割舍了。她只知道宋妈为了“一个月四块钱,两付银首饰,四季衣裳,一床新铺盖”到她家帮佣,一做四年。宋妈和她那“黄板儿牙”的丈夫那时大约都不到三十岁,却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每次这个男人牵着驴来的时候,故事的发展就升高一层。这匹愚钝固执的牲口成了贯穿全局的象徵。四年前宋妈刚来时,这头驴首次出现,然後每年来两次,都被拴在院子里,“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
驴子每次的出现不仅是作情节的连系,也衬托乃至增强了人物的造型。宋妈的丈夫又来的时候,终於说出了家中真相──宋妈日夜挂念的儿子小拴子早已在河里淹死了。那个出生连名字都没有的“丫头”,在抱离母怀当天,还没出城门就送给了不相识的人!当宋妈悲泣时,这头驴子在吃乾草,“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牠!宋妈为什麽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很明显的,在小女孩的眼中,驴与宋妈的丈夫的形象已经合而为一。这个典型的“没有出息”的失败者与他的驴是分不开的。他每次来都赶着驴穿过几十里的黄土地。蓝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层黄土。这黄土是北方乾旱的原野上长年吹着的风沙,是大自然胜利的见证,也是质朴愚騃的农民终岁劳苦奔波於生计的场所。
如果不穿透作者故意布下的童稚的迷茫,“驴打滚儿”似乎有些诗意的情调。这篇城南旧事和许多童年美好的回忆一样,已在遥隔的时空里滤掉了许多愁苦,只剩下笑泪难分的怀念。只是宋妈和与她命运相同的女子不允许我们忽视现实。不仅那黄板儿牙的男人和驴子满身尘沙,作为故事题目“驴打滚儿”的小点心也是带着卑微但却亲切色彩的乡下食物,用世代相传的土法蒸的黄褐色的小圆饼,在绿豆粉里滚一滚,也就是尘土色了。宋妈把英子带出她舒适的小院子去找寻丫头子。在古城尘土覆盖的街巷中走着,吃几个这种尘土色的驴打滚儿小饼,继续穿街走巷找寻那个没名没姓的骨肉。这一场无望的挣扎,注定了要失败的。寻觅无望之後,英子的小世界有了显着的变化:宋妈不再讲小拴子放牛的故事了,儿歌也不唱了。以前她把思子之情灌注在纳得厚厚的鞋底上,好似祝祷儿子能稳稳地站在无母的岁月里等她回去团聚。如今“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的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故事的结束可以说是传统式的,宋妈终於跟她的丈夫回乡去了。她希望再生孩子。小拴子和“丫头”也许是命中与她无缘,因为中国在世世代代的希望幻灭之後,不得不将生死聚散归为缘分。如同英子的母亲说的,“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宋妈对命运最大的挑战大概就是再生些儿子吧?她骑驴上路的时候,“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後新清的空气里,响得真好听。”这是第一次有欢愉的事与这头驴有关连。也许小女孩只在想宋妈不久即将再生可爱的小孩,所以铃铛响得好听。实际上,宋妈的困境并未结束。但是人活着总得有份希望,即使是那头驴灰扑扑的脖子也挂了一串铃铛。在生活的实际奋斗中,绝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