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吗这麽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他们有什麽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後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麽好,那麽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园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麽说是他逼的。”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夥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麽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的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
“那麽你怎麽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麽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麽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麽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的那麽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麽孝顺。』我爸叹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脸儿屎急了。』我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核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咕碌咕碌直转哪!』我妈妈说:『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麽红,可不易。』……”
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的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
“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
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的问:
“你在说什麽?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症?”
“我刚才说了什麽?”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妞儿看着窗外说: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我要看你後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後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麽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