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桢还有在银钱上面,也太没有心眼了,一点也不想着积攒几个私房。根本她对於鸿才的钱就嫌它来路不正,简直不愿过问。顾太太觉得这是非常不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开口说道:“我知道说了你又不爱听,我这回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日子,我在旁边看着,早就想劝劝你了。别的不说,趁着他现在手头还宽裕,你应该自己攒几个钱。看你们这样一天到晚的吵,万一真闹僵了,家用钱他不拿出来,自己手里有几个钱总好些。我也不晓得你肚子里打的什麽主意。”她说到这里,不禁有一种寂寞之感,儿女们有什麽话是从来不肯告诉她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嗐!我看你们成天的吵吵闹闹的,真揪心!”曼桢把眼珠一转,便微笑道:“是真的,我也知道妈嫌烦。过两天等妈好了,还不如到伟民那儿去住几天,还清静点。”顾太太万想不到她女儿会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转念一想,一定是曼桢下了决心要和鸿才大闹,要他和那女人断绝关系;这次一定有一场剧烈的争吵,所以要她避一避开,免得她在旁边碍事。顾太太忖量了一会,倒又有点不放心起来,便又叮嘱道:“我可憋不住,还又要说啊,你要跟他闹,也不要太决裂了,还得给他留点地步。你看刚才那孩子已经有那麽大了,那个人横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来还许在你跟他结婚之前呢。这样长久了,叫她走恐怕难呢。”
曼桢略点了点头。顾太太还待要说下去,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楼梯口高叫了一声“二姊,”顾太太一时蒙住了,忙轻声问曼桢:“谁?”曼桢一时也想不起来,原来是她弟媳妇琬珠,迳笑着走了进来。曼桢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伟民也来了。妈好了点没有?”正说着,鸿才也陪着伟民上楼来了。鸿才今天对伟民夫妇也特别敷衍,说:“你们二位难得来的,把杰民找来,我们热闹热闹。”立逼着伟民去打电话,又吩咐仆人到馆子里去叫菜。又笑道:“妈不是爱打麻将吗?今天正好打几圈。”顾太太虽然没心肠取乐,但是看曼桢始终不动声色,她本人这样有涵养,顾太太当然也只好随和些。女佣马上把麻将桌布置起来,伟民夫妇和鸿才就陪着顾太太打了起来。不久杰民也来了,曼桢和他坐在一边说话,杰民便问:“荣宝呢?”把荣宝找了来,但是荣宝因鸿才在这里,就像避猫鼠似的,站得远远的,杰民和他说话,他也不大搭碴。顾太太便回过头来笑道:“今天怎麽了,不喜欢小舅舅啦?”一个眼不见,荣宝倒已经溜了。
杰民踱过去站在顾太太身後看牌。那牌桌上的强烈的灯光照着他们一个个的脸庞,从曼桢坐的地方望过去,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彷佛这灯光下坐着立着的一圈人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连那笑语声听上去也觉得异常渺茫。
她心里筹划着的这件事情,她娘家这麽些人,就没有一个可商量的。她母亲是不用说了,绝对不能给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惊慌万分,而且要竭力阻挠了。至於伟民和杰民,他们虽然对鸿才一向没有好感,当初她嫁他的时候,他们原是不赞成的,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结了婚好几年了,这时候再闹离婚,他们一定还是不赞成的。本来像她这个情形,一个女人一过了三十岁,只要丈夫对她不是绝对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赡养,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个人,既然并不是明目张胆的,也就算是顾面子的了。要是为她打算的话,随便去问什麽人也不会认为她有离婚的理由。曼桢可以想像伟民的丈母听见这话,一定要说她发疯了。她以後进行离婚,也说不定有一个时期需要住在伟民家里,只好和她母亲和陶太太那两位老太太挤一挤了。她想到这里,却微笑起来。
鸿才一面打着牌,留神看看曼桢的脸色,觉得她今天倒好像很高兴似的,至少脸上活泛了一点,不像平常那样死气沉沉的。他心里就想着,她刚才未必疑心到什麽,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预备含混过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说起他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饭局,得要出去一趟。他逼着杰民坐下来替他打,自己就坐着三轮车出去了。曼桢心里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请吃饭,春元等一会一定要回来吃饭的。向例是这样,主人在外面吃馆子,车夫虽然拿到一份饭钱,往往还是踏着车子回到家里来吃,把那份钱省下来。曼桢便和女佣说了一声:“春元要是回来吃饭,你叫他来,我有话关照他。我要叫他去买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