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恳切地对她说:“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给我写信好不好?说老实话,我看你现在这样,我倒是真有点不放心。”他越是这样关切,曼桢倒反而一阵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顿时泪如雨下。豫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说这些了。”曼桢忽然冲口而出地说:“不,我是要告诉你──”说到这里,又噎住了。
她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看见豫瑾那样凝神听着,她忽然脑筋里一阵混乱,便又冲口而出地说道:“你看见的那个孩子不是姊姊的──”豫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脸别了过去,脸上却是一种冷淡而强硬的神情。豫瑾想道:“那孩子难道是她的麽,是她的私生子,交给她姊姊抚养的?是沈世钧的孩子?还是别人的──世钧离开她就是为这个原因?”一连串的推想,都是使他无法相信的,都在这一刹那间在他脑子里掠过。
曼桢却又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了,这次她是从豫瑾到她家里来送喜柬的那一天说起,就是那一天,她陪着她母亲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叙述中间,她总想为她姊姊留一点余地,因为豫瑾过去和曼璐的关系那样深,他对曼璐的那点残余的感情她不愿意加以破坏。况且她姊姊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她无论怎麽样为曼璐开脱,她被禁闭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终坐视不救,这总是实情。豫瑾简直觉得骇然。他不能够想像曼璐怎样能够参与这样卑鄙的阴谋。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认识,可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们十五六岁的时候刚见面的情景,还有他们初订婚的时候,还有後来,她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诀别的时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个纯良的人。就连他最後一次看见她,他觉得她好像变粗俗了,但那并不是她的过错,他相信她的本质还是好的。怎麽她对她自己的妹妹竟是这样没有人心。
曼桢继续说下去,说到她生产後好容易逃了出来,她母亲辗转访到她的下落,却又劝她回到祝家去。豫瑾觉得她母亲简直荒谬到极点,他气得也说不出话来。曼桢又说到她姊姊後来病重的时候亲自去求她,叫她为孩子的缘故嫁给鸿才,又被她拒绝了。她说到这里,声调不由得就变得涩滞而低沉,因为当时虽然拒绝了,现在也还是要照死者的愿望做去了。她也晓得这样做是不对的,心里万分矛盾,非常需要跟豫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她自己心里觉得非常抱愧,尤其觉得愧对豫瑾。
刚才她因为顾全豫瑾的感情,所以极力减轻她姊姊应负的责任,无形中就加重了鸿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现成一个恶魔,这时候她忽然翻过来说要嫁给他,当然更无法启齿了。其实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说得好些,成为一个多少是被动的人物,豫瑾也还是不会赞成的。这种将错就错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会赞成的。
她说到她姊姊的死,就没有再说下去了。豫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没开口。他实在不知道应当用什麽话来安慰她。但是她这故事其实还没有完──豫瑾忽然想起来,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护他,在祝家住了那麽些日子,想必她和鸿才之间总有相当的谅解,不然她怎麽能够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这样久。莫非她已经改变初衷,准备为了孩子的幸福牺牲自己,和鸿才结婚。他甚至於疑心她已经和鸿才同居了。不,那倒不会,她决不是那样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轻了。
他考虑了半天,终於很谨慎地说道:“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你姊姊那种要求简直太没有道理了。这种勉强的结合岂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还劝了她许多话,她从来没听见豫瑾一口气说过这麽些话。他认为夫妇俩共同生活,如果有一个人觉得痛苦的话,其它的一个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他所能够说的她全想到了,也许还更彻底。譬如说鸿才对她,就算他是真心爱她吧,像他那样的人,他那种爱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相信世钧是确实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够持久的,然而结果并不是。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实的东西。尤其这次她是在生死关头把他抢回来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无足重轻的,随便怎样处置她自己好像都没有多大关系。譬如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