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没回去,守着孩子一夜也没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办公,下班後又回到祝家来,知道鸿才已经来过一次又走了。曼桢这时候便觉得心定了许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护孩子的病,不必顾虑到鸿才了。她本来预备再请豫瑾来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来,豫瑾这两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说他太太昨天就要进医院了吗,总在这两天就要动手术了。昨天她是急糊涂了,竟把这桩事情忘得乾乾净净。其实也可以不必再找豫瑾了,就找原来的医生继续看下去吧。
豫瑾对那孩子的病,却有一种责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桢的寓所里去过一趟,想问问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东告诉他:曼桢一直没有回来。豫瑾也知道他们另外有医生在那里诊治着,既然有曼桢在那里主持一切,想必决不会有什麽差池的,就也把这桩事情抛开了。
豫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们的楼窗正对着曼桢的窗子,豫瑾常常不免要向那边看一眼。这样炎热的天气,那两扇窗户始终紧闭着,想必总是没有人在家。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晒着两条毛巾,一条粉红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条白色的晒在绳子上,永远是这个位置。那黄烘烘的太阳从早晒到晚,两条毛巾一定要晒馊了。一连十几天晒下来,毛巾烤成僵硬的两片,颜色也淡了许多。曼桢一直住在祝家没有回来,豫瑾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想着她姊姊死了,丢下这样一个孩子没人照应,他父亲也许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也许他终日为衣食奔走,分不开身来,曼桢向来是最热心的,最肯负责的,孩子病了,她当然义不容辞地要去代为照料。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豫瑾的太太施手术产下一个女孩之後,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个时期,夫妇俩已经预备动身回六安去了,曼桢却还没有回来。豫瑾本来想到她姊夫家里去一趟,去和她道别,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着,也没有去。
这一天,他忽然在无意中看见曼桢那边开着一扇窗户,两条毛巾也换了一个位置,彷佛新洗过,又晾上了。他想着她一定是回来了。他马上走下楼去,到对门去找她。
他来过两次,那二房东已经认识他了,便不加阻止,让他自己走上楼去。曼桢正在那里扫地擦桌子,她这些日子没回家,灰尘积得厚厚的。豫瑾带笑在那开着的房门上敲了两下,曼桢一抬头看见是他,在最初的一刹那间她脸上似乎有一层阴影掠过,她好像不愿意他来似的,但是豫瑾认为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走进去笑道:“好久不看见了。那小孩好了没有?”曼桢笑道:“好了。我也没来给你道喜,你太太现在已经出院了吧?是一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豫瑾笑道:“是个女孩子。蓉珍已经出来一个礼拜了,我们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桢嗳呀了一声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让豫瑾坐下。豫瑾坐下来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麽时候才见得着,所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跟你多谈谈。”他一定要在动身前再和她见一次面,也是因为她上次曾经表示过,她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听她的口气彷佛有什麽隐痛似的。但是这时候曼桢倒又懊悔她对他说过那样的话。她现在已经决定要嫁给鸿才了,从前那些事当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经擦得很乾净了,她又还拿抹布在桌上无意识地揩来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来是一条破旧的粉红色包头纱巾,她拿它做了抹布。两只手拎着它在窗外抖灰,那红纱在夕阳与微风中懒洋洋地飘着。下午的天气非常好。
豫瑾等候了一会,不见她开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说有好些事要告诉我麽?”曼桢道:“是的,不过我後来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豫瑾以为她是怕提起来徒然引起伤感,他顿了一顿,方道:“说说也许心里还痛快些。”曼桢依旧不作声。豫瑾沉默了一会,又道:“我这次来,是觉得你兴致不大好,跟从前很两样了。”他虽然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
曼桢不觉打了个寒噤。他一看见她就看得出来她是叠经刺激,整个的人已经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为她至少外貌还算镇静。她望着豫瑾微笑着说道:“你觉得我完全变了个人吧?”豫瑾迟疑了一下,方道:“外貌并没有改变,不过我总觉得……”从前他总认为她是最有朝气的,她的个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门老幼都倚赖着她生活,她好像还余勇可贾似的,保留着一种闲静的风度。这次见面,她却是那样神情萧索,而且有点恍恍惚惚的。仅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她变得这样厉害。他相信那还是因为沈世钧的缘故。中间不知道出了些什麽变故,使他们不能有始有终。她既然不愿意说,豫瑾当然也不便去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