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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黑结婚(72)

作者:赵树理

灵芝跟着社里的负责人走出东房,玉生又叫她说:“灵芝灵芝!我还得麻烦你帮我算个账!”他自从借了灵芝的圆规、量角器等等东西之后,常请灵芝帮他计算数目。灵芝在帮他计算的时候,发现他的脑筋十分灵活,往往是一点就明,因此也乐意帮他,几天来把数学上边的一些简单道理教会了他好多。这次他把灵芝叫回去,又拿出个图来。这个图像个天平,不过是杠杆的两头不一般长,上边又有轮盘,又有些绳子、滑车等等麻烦。他指着杠杆两边标的尺寸说:“照这样尺寸,一个人能吊起多么重的东西?”灵芝看明白了他是想做个简单的像起重机样子的家伙,便问他说:“你做这个吊什么?”玉生说:“到开渠的时候吊土!”灵芝先把杠杆上那重点、力点、支点和三点距离的关系给他讲了一下,然后给他去算数目,他说:“我懂得了!让我自己算吧!对不起!这几天麻烦得你太多了!”灵芝说了个“没有什么”便走出来。

灵芝回到家,正碰上她爹妈坐在他们自己住的房子的外间里挽玉蜀黍——每个玉蜀黍穗上留一缕皮,再把每六个或八个挽到一块,准备挂起来让它干——她便也参加了工作。她对她爹这几天的表现很满意。她爹自从打发了赶骡子的小聚之后,因为不想贴草料,已经把骡子提前交到社里由社里喂、社里用,自己也在十号晚上就报名入了社,又把自己搞小买卖剩下的货底照本转给了供销社;自那以后,也不和小聚吵架了,也不摆零货摊子了,也不用东奔西跑借款了,也不用半夜三更算账了……总之,在灵芝认为不顺眼的事都消灭了。灵芝很想对他说:“这不是就像个爹了吗?”可是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见了他常显出一种满意的微笑,表示对他很拥护。

社里的分配办法搞出头绪来了,新社员报名和给登高治病的事也都告一段落了,灵芝在松了一口气之后,这天晚上便又想起自己本身的事来:

自从马有余到供销社买东西把有翼已经和小俊订婚的风声传出来以后,灵芝听了就非常气愤。她也想到有翼可能不会马上答应,不过也没有听见他公开反对过。她自从那次跟有翼要检讨书被常有理打断以后,再没有见有翼出过门,听团里的同志们说,有翼的检讨一直没有交代,每逢开会去通知他的时候,都被常有理说他有病给顶回来——只说有病又不让人看,近七八天来又装神弄鬼把大门上吊着一块红布,干脆不让任何人到他们院子里去了。根据有翼的历史,她想就算不会马上答应,最后还是会被他那常有理妈妈压得他投降的。有一次她也想再闯到马家去给有翼打打气,免得他投降,可是一来自己工作忙,二来不想去看常有理那副嘴脸,三来觉着要扶持有翼这么一个自己站不起来的人,也很难有成功的把握。不论有翼自己是不是答应了,有翼和小俊订婚的事已经为人所公认。灵芝想:“难道你是没骨头人吗?为什么不出面说句话呢?”可是从历史上好多事实证明有翼就是这么个人,她也只好叹一口气承认事实。她又想:“在团支部的领导下,有这么个团员,因为怕得罪他的妈妈,不愿意给另一个团员做一次公道的证明人,支部已经命令他作一次检讨;可是这次检讨还没有作,就又为了怕得罪他的妈妈,干脆连团的生活也不参加了。那么,我这个团支委,对这位团员该发表一点什么意见呢?见鬼!我为什么要爱这么个人?”她又想到幸而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和这个站不起来的人订下什么条约,因此也没有承担什么义务,不过“更满意的在哪里”,还是她很难解决的一个老问题。这时候,她发现她手里挽着的几棒玉蜀黍中间,有一棒上边长着两样颜色的种子——有黄的、有黑的。她想到这就像有翼——个子长得也差不多,可惜不够纯正。她停了工作,拿着这一棒玉蜀黍玩来玩去。登高老婆只当她累了,便说:“灵芝!睡去吧!夜深了,咱们都该睡了!”说罢,自己先停了工,登高也响应老婆的号召站起来伸懒腰,灵芝便拿了那一棒花玉蜀黍回到自己房里去。

灵芝回到自己房子里点上灯,坐在桌子旁边仍然玩着那一棒花玉蜀黍想自己的事,随手把玉蜀黍的种子剥掉了好多。她撇开了有翼,在三里湾再也找不到个可以考虑的人。她的脑子里轻轻地想到了玉生,不过一下子就又否定了——“这小伙子:真诚、踏实、不自私、聪明、能干、漂亮!只可惜没有文化!”她考虑过玉生,又远处近处考虑别的人,只是想着想着就又落回到玉生名下来,接着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她自从一号夜里帮玉生算场磙之后虽然只帮了玉生几次忙,每次又都超不过半个钟头,可是每一次都和拍了电影一样,连一个场面也忘不了。她想:“这是不是已经爱上玉生了呢?”在感情上她不能否认。她觉着“这也太快了!为什么和有翼交往那么长时间,还不如这几个钟头呢?”想到这里,她又把有翼和玉生比较了一下。这一比,玉生把有翼彻底比垮了——她从两个人的思想行动上看,觉着玉生时时刻刻注意的是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有翼时时刻刻注意的是服从封建主义的妈妈。她想:“就打一打玉生的主意吧!”才要打主意,又想到没有文化这一点,接着又由“文化”想到了有翼,最后又想到自己,发现自己对“文化”这一点的看法一向就不正确。她想:“一个有文化的人应该比没文化的人做出更多的事来,可是玉生创造了好多别人做不出来的成绩,有翼这个有文化的又做了点什么呢?不用提有翼,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呢?况且自己又只上了几年初中,学来的那一点知识还只会练习着玩玩,才教了人家玉生个头儿,人家马上就应用到正事上去了:这究竟证明是谁行谁不行呢?人家要请自己当个文化老师,还不是用不了三年工夫就会把自己这一点点小玩艺儿都学光了吗?再不要小看人家!自己又有多少文化呢?就让自己是个大学毕业生,没有把文化用到正事上,也应该说还比人家玉生差得多!”这么一想,才丢掉了自己过去那点虚骄之气,着实考虑起丢开有翼转向玉生的问题来。她对有翼固然没有承担什么义务,不过历史上的关系总还有一些,在感情上也难免有一点负担。她把刚才剥落在桌上的玉蜀黍子儿抓了一把,用另一只手拈着,暗自定下个条件:黄的代表玉生,黑的代表有翼,闭上眼睛只拈一颗,拈住谁是谁。第一次拈了个黑的,她想再拈一次;第二次又拈了个黑的,她还想再拈一次;第三次才伸手去拈,她忽然停住说:“这不是无聊吗?这么大的事能开着玩笑决定吗?要真愿意选有翼的话,为什么前两次拈的都不愿算数呢?决定选玉生!不要学‘小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