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一走进去,觉着黑咕隆咚连人都看不见,稍停了一下才看见有翼躺在靠南墙的一张床上。这间小屋子只有朝北开着的一个门和一个小窗户,还都是面对着东房的山墙——原来在有翼的床后还有两个向野外开的窗户,糊涂涂因为怕有人从外边打开窗格钻进来偷他,所以早就用木板钉了又用砖垒了。满屋子东西,黑得看不出都是什么——有翼的床头仿佛靠着个谷仓,仓前边有几口缸,缸上面有几口箱,箱上面有几只筐,其余的小东西便看不见了。灵芝问有翼说:“大白天怎么躺在家里?”有翼说:“倒霉了!”“因为要你写检讨吗?”“不!要比那倒霉得多!我舅舅……”常有理就在这时候揭开门帘进来了。常有理指了指有翼说:“快去吧!你爹叫你哩!”有翼答应着站起来向灵芝说:“你且等一下,我去去马上就来!”常有理说:“有事哩!马上可来不了!快去吧!”灵芝看见常有理这样无理,有翼又那样百依百随,也只好向有翼说:“我也走了!你以后写好了直接给支委会送去吧!”说着就随在有翼后边走出东南小房,独自走出马家院。常有理朝着灵芝的脊背噘了噘嘴,差一点没有骂出来。
灵芝从一个碾道边走过去,见小反倒袁丁未架着驴儿碾米,有翼他舅舅李林虎正和小反倒谈他的驴能值多少钱,赶骡子的王小聚也在一旁凑趣。灵芝回到家打了个转,王小聚便领着李林虎在院里看登高的骡子。这时候,登高也散会回来了。登高问李林虎说:“你看我那两个骡子能值多少钱?”李林虎说:“不论值多少你又不卖!”登高说:“卖!说真的,卖!”李林虎说:“我又没钱买!你真要卖的话,回头给你找个主儿!”“好!你给咱留心着!”李林虎又客气了一会便出去了。
前边提过,小聚也是牙行出身。小聚晌午听范登高说要卖骡子,虽说不相信他是真心,可是也想到万一他真要卖也不要让他逃过自己的手。他和范登高有个东家伙计的关系,不好出面来从中取利,所以才去拉李林虎来做个出面的人。他们商量好要趁登高散会回来的时候,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探一探登高的心事然后再作计议,所以李林虎才在这时候来看登高的骡子。
李林虎走后,灵芝把登高叫回家里去问他说:“爹!你为什么要卖骡子?”“人家都说咱养骡子是发展资本主义,还不赶快卖了它去走社会主义道路吗?”“难道不卖骡子就不能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卖骡子怎么走?”“入社!”“入了社谁给咱赶骡子?”“连骡子入!”“你说得倒大方!他们有的入个小毛驴,有的连小毛驴也没有,偏是我入社就得带两头骡子?要入骡子大家都入骡子!光要我入骡子我不干!”“可是人家都没有骡子呀!”“谁不叫他们有骡子?”“人家都没有你……”“没有我翻得高!没有我会发展资本主义!是不是?别人都这样整我,你也要这样整我!是不是?”灵芝停了一下说:“你叫我怎么说呢?你发展的是那个主义呀!”这时候,登高很想向灵芝发一顿脾气,可惜想了一阵找不出一条站得住脚的道理来。灵芝接着劝他说:“爹!你自己都愿意入社了,为什么偏舍不得入骡子?况且社里又不是白要你的!社里给你公平作价,每年按百分之十给你出息,还不跟你卖了骡子把钱存在银行差不多吗?”登高又带气又带笑地说:“你才到社里去帮了三天忙,就变成社里的代表了!这话真像社里人说的!”登高老婆见登高的眉头放开了一点,自己的牵挂也减轻了一点,便想法子给登高开心说:“谁让你答应把她换给人家社里呢?换给人家自然就成了人家的人了!”灵芝说:“我爹也答应入社了,社就跟咱们成了一势了。我一方面是替社说话,另一方面还是为我爹打算。牲口入社不吃亏这个道理,近几天来我们宣传小组赶紧给群众讲解还怕群众有误会,我爹是党员,在入社以前先卖骡子,那还怎么能叫群众不发生误会呢?要是准备入社的人跟着我爹卖起牲口来,恐怕全体党、团员,全体社员都会反对他!”登高说:“我卖骡子又不是怕社里不给我报酬!”灵芝说:“可是怎么向群众解释呢?况且既然不是怕吃亏,又真是为了什么呢?连我也不懂!”登高说:“这会闹得连我也不懂了!我本来是想卖了骡子给自己留下一部分活动款,可是真要入了社还留那款叫活动什么呢?”登高老婆说:“你们都不懂,我自然更不懂了!”灵芝问登高说:“那么你不卖骡子了吧?”登高说:“我这脑袋里这会乱得很!等我好好考虑一下再说!你且不要麻烦我好不好?”灵芝从他这些话里知道他还没有真打算入社,只是也有一点活动口气,便最后向他说:“我只再问一句话!你们这次支部会开完了没有?”登高说:“你又问那干吗?你怕烦不死我哩?”灵芝听他这么说,知道还没有开完,便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想:“只要那个会没有开完,自然就有人替我麻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