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翼见灵芝不回答他的话,也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灵芝走到会议室的主席台桌边,和灵芝对面坐下。这时候一个五间大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靠东的一头,开过两次会的煤油灯上大大小小结了几个灯花,昏暗暗地只能照亮了一个桌面,灵芝的脸上仍然冷冰冰竖着两道眉,平时的温柔气象一点也没有了。有翼看了看灵芝的脸,又看了看四周,觉得可怕得很。灵芝板着面孔冷冰冰地和他说:“团支委会派我通知你:党支委秦小凤把你今天下午在调解委员会上那种混账的、没有一点人气的表现,反映到团支部来,团支委会决定要你先写一个检讨,再决定怎样处理!去吧!”说了站起来便要走。有翼急了,便赶紧说:“可是你要了解……”灵芝说:“我什么也不要了解!”有翼见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便哀求着说:“我只说一句话!今天下午,最后我还是说了实话的呀!”灵芝说:“要是最后连实话也不说的话,团里也就不再管你检讨不检讨了!”说着便丢下他走了。
有翼挨了这么一下当头棒,觉着别的团支委和人谈思想不是这样的态度,灵芝代表团支委和别人谈话也不是这样的态度,一定是灵芝生了他的气,用这种态度表明以后再不和他好,想到这里就趴到桌上哭起来。他哭了一阵,没有人理,自己擦了擦泪准备回去,又想到回去他妈还要继续骂他,才擦干了的眼泪又流出来。
正在这时候,套间门开了,何科长和张乐意两个人走出来。他一想起何科长住在他们家里,好像得了靠山,赶紧吹了桌上的残灯,偷偷擦了擦泪,走到何科长跟前来。何科长问他:“还没有回去吗?”他说:“我留在这里等你!”说罢便和何科长相跟着回去了。
二十 小组里的大组员
有翼受了灵芝一顿碰,生怕灵芝从此丢开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便坐起来点上灯写检讨。他的检讨是专为写给灵芝看的,所以特别下工夫,不过不是把工夫下在检讨错误上,而是在考虑如何才能既不丢人又能叫灵芝相信。第一遍稿子还写了几句正经话——如“……为了袒护母亲就完全冤枉了自己的同志……”——写过了又一想:“不行!这像人做的事吗?”本来就不像人做的事还偏想说得像人做的事,那就难了。他把这第一遍写的放过去之后,接着便尽量想往“像人”处写,把那些“说得不够明白”“有点顾虑”“开始有点勇气不足”“脑筋迟钝一点”“一时有点糊涂”“思想准备不充分”……一切含糊字样换来换去,觉着怎么说也有点不大圆通。这样一直写到天明,也没有写出一份满意的来。
天明了,他听得一声清脆的女人声音在门外叫他,好像是灵芝,可惜后半截被大黄狗叫了一阵给搅乱了。他赶紧从好多纸片中挑出一份自己认为比较像样的检讨书来放在桌子上,把其余自己认为要不得的压到席子底去,然后才开了他自己住的东南小房门走出来。他走到大门里,喝退了大黄狗问是谁,才听见答话的声音是玉梅。他先把腰栓缝里那个像道土帽的楔子打下来,正要拔腰栓,又听见他妈在北房里叫他,他便停住手答应说:“等我开了门就来!”他妈说:“快来快来!”玉梅在门外说:“你且不要开门!你们的狗死咬人!等我走远了你再开!党支部要咱们这个临时小组马上开个紧急会议讨论一件重要的事!地点就在后院奶奶家!我先走了!你马上就来好了!”有翼说:“等一等咱们相跟着!”玉梅说:“我还要去通知村长去!”说着便走了。常有理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叫有翼,有翼只得跑到北房门口来。有翼推了一下门见门还没有开,便走到窗下问常有理有什么事。常有理隔着窗先埋怨着他,给他下命令说:“见了你那小妈你就走不开了!给我到临河镇请你舅舅去!”有翼说:“可是我马上要去开会呀!”常有理说:“家里没有你们这两个常开会的人,我这家还散不了!再要去开会我就不算你的妈!”糊涂涂接着常有理的下音向有翼说:“有翼!我倒不是说你不应该开会,可是家里有了要紧事总可以请个假吧?调解委员会叫咱们在三天以内和你三嫂分开家。你快去请个假回来赶上个驴到临河镇接你舅舅去。你舅舅好出门去掉卖牲口。最好你在早饭以前赶到他家,不要去得迟了扑个空!快去吧!”有翼等他说完了,便往旗杆院后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