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也回来了。见家里有个人,便问道:“爹!这是哪村的客?”老秦道:“县里的先生!”老杨同志道:“不要这样称呼吧!哪里是什么‘先生’?我姓杨!是农救会的!你们叫我个‘杨同志’或者‘老杨’都好!”又问小福“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小福一一答应,老秦老婆见孩子也回来了,便揭开大锅开了饭。老秦,老秦老婆,还有个五岁的女孩,连小福,四个人都吃起饭来。老杨同志第一碗饭吃完,不等老秦看见,就走到大锅边,一边舀饭一边说:“我也吃吃这饭,这饭好吃!”老两口赶紧一齐放下碗来招待,老杨同志已把山药蛋南瓜舀到碗里。老秦客气了一会,也就罢了。
小顺来找小福割谷,一进门碰上老杨同志,彼此问询了一下,就向老秦道:“老叔!人家别人的谷都打了,我爹病着,连谷也割不起来,后晌叫你小福给俺割吧?”老秦道:“吃了饭还要打谷!”小顺道:“那我也能帮忙,打下你的来,迟一点去割我的也可以!”老杨同志问道:“你们这里收秋还是各顾各?农救会也没有组织过互助小组?”小顺道:“收秋可不就是各顾各吧?老农会还管这些事啦?”老杨同志道:“那么你们这里的农会都管些什么事?”小顺道:“咱不知道。”老杨同志自语道:“模范村!这算什么模范?”五岁的小女孩,听见“模范”二字,就想起小顺教她的几句歌来,便顺口念道:
模范不模范,从西往东看;
西头吃烙饼,东头喝稀饭。
小孩子虽然是顺口念着玩,老杨同志却听着很有意思,就逗她道:“念得好呀!再念一遍看!”老秦又怕闯祸,瞪了小女孩一眼。老杨同志没有看见老秦的眼色,仍问小女孩道:“谁教给你的?”小女孩指着小顺道:“他!”老秦觉着这一下不只惹了祸,又连累了邻居。他以为自古“官官相卫”,老杨同志要是回到村公所一说,马上就不得了。他气极了,劈头打了小女孩一掌骂道:“可哑不了你!”小顺赶紧一把拉开道:“你这老叔!小孩们念个那,有什么危险?我编的,我还不怕,就把你怕成那样?那是真的吧是假的?人家吃烙饼有过你的份?你喝的不是稀饭?”老秦就有这样一种习惯,只要年轻人说他几句,他就不说话了。
吃过了饭,老秦跟小福去场里打谷子。老杨同志本来预备吃过饭去找村农会主任,可是听小顺一说,已知道工作不实在,因此又想先在群众里调查一下,便向老秦道:“我给你帮忙去。”老秦虽说“不敢不敢”,老杨同志却扛起木锨扫帚跟他们往场里去。
场子就在窑顶上,是好几家公用的。各家的谷子都不多,这天一场共摊了四家的谷子,中间用谷草隔开了界。
老杨同志到场子里什么都通,拿起什么家具来都会用,特别是好扬家,不只给老秦扬,也给那几家扬了一会,大家都说“真是一张好木锨”(就是说他用木锨用得好)。一场谷打罢了,打谷的人都坐在老槐树底休息,喝水,吃干粮,蹲成一圈围着老杨同志问长问短,只有老秦仍是毕恭毕敬站着,不敢随便说话。小顺道:“杨同志!你真是个好把式!家里一定种地很多吧?”老杨同志道:“地不多,可是做得不少!整整给人家做过十年长工!”老秦一听老杨同志说是个住长工出身,马上就看不起他了,一屁股坐在墙根下道:“小福!不去场里担糠还等什么?”小福正想听老杨同志谈些新鲜事,不想半路走开,便推托道:“不给人家小顺哥割谷?”老秦道:“担糠回来误得了?小孩子听起闲话来就不想动了!”小福无法,只好去担糠。他才从家里挑起篓来往场里走,老秦也不顾别人谈话,又喊道:“细细扫起来!不要只扫个场心!”他这样子,大家都觉着他不顺眼,小保便向他发话道:“你这老汉真讨厌!人家说个话你偏要乱吵!想听就悄悄听,不想听你不能回去歇歇?”老秦受了年轻人的气自然没有话说,起来回去了。小顺向老杨同志道:“这老汉真讨厌!吃亏,怕事,受了一辈子穷,可瞧不起穷人。你一说你做过长工,他马上就变了个样子。”老杨同志笑了笑道:“是的!我也看出来了。”
广聚依着恒元的吩咐,一吃过饭就来招呼老杨同志,可是哪里也找不着,虽然有人说在场子里,远远看了一下,又不见一个闲人(他想不到县农会主席还能做起活来),从东头找到西头,西头又找回东头来,才算找到。他一走过来,大家什么都不说了。他向老杨同志道:“杨同志!咱们回村公所去吧!”老杨同志道:“好,你且回去,我还要跟他们谈谈。”广聚道:“跟他们这些人能谈个什么?咱们还是回公所去歇歇吧!”老杨同志见他瞧不起大家,又想碰他几句,便半软半硬地发话道:“跟他们谈话就是我的工作,你要有什么话等我闲了再谈吧!”广聚见他的话头又不对了,也不敢强叫,可是又想听听他们谈什么,因此也不愿走开,就站在圈外。大家见他不走,谁也不开口,好像庙里十八罗汉像,一个个都成了哑子。老杨同志见他不走开大家不敢说话,已猜着大家是被他压迫怕了,想赶他走开,便问他道:“你还等谁?”他呶呶唧唧道:“不等谁了!”说着就溜走了。老杨同志等他走了十几步远,故意向大家道:“没有见过这种村长!农救会的人到村里,不跟农民谈话,难道跟你村长去谈?”大家亲眼看见自己惹不起的厉害人受了碰,觉着老杨同志真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