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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76)

作者:李劼人

他只好伸伸舌头,寻思:问得真轧实!自己到底是个不中用的人,看见蔡大嫂长得好,第一次看见,不讨厌;第二次看见,高兴;第三次看见,欢喜;第四次看见,快乐;第五次看见,爱好;第六次看见,离不得。第七次,……第八次,……呢?

他把脚一顿道:“讨她做老婆!不管她再爱她丈夫,再爱她老表,只要她肯嫁跟我!……”

他第七次之来,是下了这个决心的。

蔡大嫂又何尝不起他的疑心呢?

罗歪嘴那里会有这样一个朋友?就说赌场上认识的,也算不得朋友,也不止他这一个朋友呀!朋友而看到朋友的亲戚,这交情要多厚!但是蔡掌柜现正关在成都县的卡房里。既从城里来,不到卡房去看候掌柜,而特特跑几十里来看朋友的亲戚的老婆,来看掌柜娘,这交情不但厚,并且也太古怪了一点!

光是来看看,已经不中人情如此。还要送东西;听见没有镜匣脂粉,立刻跑去,连更晓夜的买,就自己的兄弟,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还不如此,这只有情人才做得到,他是情人吗?此更可疑了!连来六回,越来越殷勤,说的话也越说越巴适,态度做得也很像,自己说到伤心处,他会哭,说到丈夫受苦,并没托他,他会拍胸膛告奋勇,说到罗歪嘴跑滩,他也会愁眉苦眼的。

这人,到底是什麽人?问他在那里住,只含含糊糊的说个两路口;问他做过什麽,也说不出;问他为何常在城里跑,只说有事情;幸而问他的名字,还老老实实的说了,到底是什麽人呢?看样子,又老老实实的,虽然听他说来,这样也像晓得,那样也像晓得,官场啦,商场啦,嫖啦,赌啦;天天在城里混,却一脸的土相,穿得只管阔,并不苏气;并且呆眉钝眼的,看着人憨痴痴的,比蔡兴顺精灵不到多少。猜他是个坏人,确是冤枉了他,倒像个土粮户,脸才那样的黑,皮肤才那样的粗糙,说话才那样的不懂高低轻重,举动才那样的直率粗鲁,气象才那样的土苕,用钱也才那样的泼撒!

这样一个人,他到底为着什麽而来呢?他总是先晓得自己的,在那里看见过吗!於是把天回镇来来往往的人想遍了,想不出一点影子,一定是先晓得了自己,才藉着这题目黏了来!那麽,又为什麽呢?为爱自己想来调情吗?她已是有经验的人,仔细想了想,後来倒有一点象,但在头一次,却不像得很,并且那时说话也好像想着在说。难道自己现在还值得人爱吗?没有镜子,还可以欺骗自己一下,那天照镜子时,差点儿没把自己骇倒;那里还是以前样儿,简直成了鬼相了!脸上瘦得凹了下去,鼻梁瘦得同尖刀背差不多,两个眼眶多大,眼睛也无神光了,并且眼角上已起了鱼尾,额头上也有了皱纹,光是头发,罗歪嘴他们那样夸奖的,落得要亮头皮了。光是头面,已像个活鬼,自己都看不得,一个未见过面的生人能一见就爱吗?若果说是为的爱陆茂林为什麽不来呢?他前几个月,为爱自己,好像要发狂的样子,也向自己说了几次的爱,自己也没有十分拒绝他;现在什麽难关都没有,正好来;他不来,一定是听见自己挨了毒打,料想不像从前了,怕来了惹着丢不开,所以不来,陆茂林且不来,这个姓顾的,会说在这时候爱了自己,天地间那有这道理?那麽,到底为什麽而来呢?

她如此翻来覆去的想,一直想不出个理由,听见父亲说,此人是个奉教的,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顾天成必是来套自己口供,探听罗歪嘴等人的下落,好去捉拿他的。并且洋人指名说罗歪嘴是主凶,说不定就是他的支使,为什麽他件件都说了,独不说他是奉教的?越想越像,於是遂叫了起来:“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她向爹爹妈妈说了,两老口子真是闻所未闻,连连摇头说:“未必罢?阳世上那样有这样坏的人!你是着了蛇咬连绳子都害怕的,所以把人家的好意,才弯弯曲曲想成了恶意。”

但她却相信自己想对了,本要把他送的东西一齐拿来毁了的,却被父母挡住说:“顾三贡爷一定还要来的,你仔细盘问他一番,自然晓得你想的对不对,不要先冒冒失失的得罪人!”

於是在他们第七次会面以前,她是这样决定的。

他们第七次会面,依然在堂屋前檐阶上,那天有点太阳影子,比平日暖和。

蔡大嫂的烘笼放在脚下,把金娃子抱在怀里偎着,奇怪的是搽了十来天的脂粉,今天忽然不搽了,并且态度也是很严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