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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25)

作者:李劼人

顾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的答应过我,……不管样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开,也大声说道:“你这人才横哩!我答应跟你,写过啥子约据吗!像你这蠢东西,你就立时立刻拿出六百两银子,我也不会同你一样的蠢,跟着你去受活罪啦!……”

场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④撒到老子们眼皮底下来了!”

顾天成原有几分浑的,牛性一发,也不顾一切,冲着场合吵了起来。因为口头不乾净,说场合不硬挣,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夹七夹八的把刘三金拉扯在里头骂。

罗歪嘴站了出来,一直逼到他跟前问道:“你杂种可是要拆老子的台?”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脸上。

他当然要还手,当然挨了一顿趸打,当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劝出来。领架扯成了两片,棉袍扯了个稀烂,逃到场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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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①鸩:川语,凡谓害人或玩弄人使人吃亏,皆曰鸩人。

②乘火:四川方言,负责任曰乘住,有担当曰乘火。

③苕气:成都俗语,讥乡下人与外县人之土头土脑者曰带苕气,或曰土苕样子,意若曰乡下的人都是赖红苕为生的,米麦乃是城里人之食品。

④撒豪:成都俗语,逞强滥用威力谓之撒豪。

顾天成到家的时候,小半边残月,还挂在天边,拿城里时候来说,是打过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着一处处的农庄,好像一幅泼墨山水,把四下里的树木,全变成了一堆堆的山丘。还没有冻僵的秋虫,响成一片。

乡下人实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顾天成,在气得发昏之後,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几里,并於景色相似中,辨认出那一处是自己的农庄,而从极窄的田塍上穿过去。

拢门上擂得蓬蓬蓬的。立刻应声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爱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窝小狗的黑宝,两只犬一直狂吠着扑到门边。

又是一阵蓬蓬蓬,还加上脚踢。

大约是听明白了是甚麽人在打门,两只狗一同住了吠声,只在门缝间做出了一种嘶声,好像说:“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倒是四周距离不远的一些农庄里的狗,被花豹子吠声引起,呐喊助威,因为过於要好,主动的虽已阒然无声了,而一般帮腔助势的,偏不肯罢休,还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阵紧一阵的叫唤。

门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乱骂乱喊,而後才听见十五岁的阿龙的声音在厢房角上牛栏侧答应道:“就来,就来!”

算是十几里路清凉夜气把他的忿火清减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灯光映去,阿龙靸着破鞋,一步一蹋的声音,来到门边。他还隔门问了句:“当真是三贡爷吗?”

顾天成的气又生了起来,破口骂道:“老子入你的蛮娘!你龟儿东西,连狗都不如,声气都听不出了吗?”

并且一进门,就是两耳光,比起接受於罗歪嘴的还结实;不但几乎把阿龙手上的瓦灯壶打碎在地上,连那正想扑到身上来表示好意的花豹子与黑宝,都骇得挟起尾巴,溜之大吉。

他把瓦灯壶夺在手上,哆着嘴,气冲冲抢进堂屋;一推房门,还在关着,只听见病人的咳声。

“咦!当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恁久的拢门,还没有把魂喊回来吗?安心叫老子在堂屋里过夜麽?老子入死你们的先人!”

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阵後,才听见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来吗?……你老子在生气了!……开了门再睡咧。……我起得来时,还这样淘神喊你!……”

顾天成在气头上,本不难一拳把房门捶破,奔进去打一个稀烂的,但经他那害痨病的老婆这样一抱怨,心情业已一软。及听见他那十一岁半的女儿懵懵懂懂摸着下床,砰訇一声,招弟哭了起来:“妈呀!我的腿骭呀!”他是顶喜欢他女儿的,这一来,便甚麽怒气全没有了。

声气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带点着急样子,隔门说道:“绊跌了吗?招招,撑起来,把门打开,我好给你揉!”

还是在哭。

病人也着急的说:“不要尽哭了!……懵懵懂懂的绊跌一交,也不要紧呀!……快开门,让你老子好进来。……早晓得这时候要回来,不关房门了,……省多少事!……”又是一阵厉害的呛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