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来的!……要来的!……”轿子已走过了。
後头一乘轿的轿帘,是放下来的。但打跟前走过时,从轿窗中,却隐隐约约看见里面坐了个年轻女人。跟着轿子有两根挑子,挑了三口箱子,两只大网篮。
她微微一呆,向土盘子努了个嘴道:“云集栈去看看,两乘轿是不是一路的?那女人是做啥的?姓啥子?长得还好看不?”
直到一顿饭後,土盘子回来了,说那女人是罗五爷带回来的,听他们赶着喊刘三,长得好,就只矮一点,脚也大。
她不禁向蔡兴顺笑道:“罗大老表到底是吃屎狗,断不了这条路!这回又带一个回来,看又耍得多久。挨边四十岁的人,真犯不着还这样的瞎闹!”
他咂着叶子烟,坐在矮脚宝座上,只是摇着头,“啊”了一声;算是他很同意於她所说的。
十一
刘三是刘三金的简称,是内江刘布客的女。着人诱拐出来之後,自己不好意思回去,便老老实实流落在江湖上,跑码头。样子果如土盘子所言,长得好。白白净净一张圆脸,很浓的一头黑发,鼻子塌一点,额头削一点,颈项短一点,与一般当婊子的典型,没有不同之处。口还小,眼睛也还活动。自己说是才十八岁,但从肌理与骨格上看来,至少有二十一二岁,再从周旋肆应,言谈态度上看来,怕不已有二十四五岁了?也会唱几句“上妆台”“玉美人”,只是嗓子不很圆润。鸦片烟却烧得好,也吃两口,说是吃耍的,并没有瘾。在石桥与罗歪嘴遇着,耍了五天,很投合口味,遂与周大爷商量,打算带她到天回镇来。这事情太小了,周大爷落得搭手①,把龟婆叫来打了招呼。由罗歪嘴先给了三十两银子,叫刘三金把东西收拾收拾,因就带了回来。
云集栈的後院,因是码头上一个常开的赌博场合,由右厢便门进出的人,已很热闹了。如今再添了一个婊子,──一个比以前来过的婊子更为风骚,更为好看些的婊子。──更吸引了一些人来。就不赌博,也留恋着不肯走,调情打笑的声音,把隔墙上官房住的过客,每每吵来睡不着。
後院房子是一排五大间,中间一间,是个广厅,恰好做摆宝推牌九的地方。其余四间,通是客房。罗歪嘴住着北头一间耳房,也是上面楼板,下面地板,前後格子窗,与其他的房间一样;所不同的,就是主人格外讨好於罗管事,在去年,曾用粉裱纸糊过,把与各房间壁上一样应有的“身在外面心在家”的通俗诗,全给遮掩了。而地板上铜钱厚的污泥,家俱上粗纸厚的灰尘,则不能因为使罗管事感觉不便,而例外的铲除乾净,打抹清洁。仅仅是角落里与家俱脚下的老蜘蛛网,打扫了一下,没有别房间里那麽多。
房里靠壁各安了一张床,白麻布印蓝花的蚊帐,是栈房里的东西。前窗下一张黑漆方桌,自罗歪嘴一回来,桌上的东西便摆满了。有蓝花磁茶食缸,有红花大磁盘,随时盛着芙蓉糕、锅巴糖等类的点心,有砚台,有笔,有白纸,有红花名片,有白铜水烟袋,有白铜嗽口盂,有鳅鱼骨嘴的叶子烟竿,有茶碗,有茶缸。桌的两方,各放有一张高椅。後窗下,原只有两条放箱子的宽凳,这次,除箱子外,还安了一张条桌,摆的是刘三金的梳头镜匣,旁边一只简单洗脸架,放了只白铜洗脸盆,也是她的。此外就只几条端来端去没有固定位置的板凳了。两张床铺上,都放有一套鸦片烟家俱,还比较讲究,是罗歪嘴的家当之一。两盏烟灯,差不多从晌午过後就点燃了,也从这时候起,每张铺上,总有一个外来的人躺在那里。
刘三金虽是罗歪嘴临时包来的婊子,但他并不像别一般嫖客的态度:“这婊子是我包了的,就算是我一个人的东西,别人只准眼红,不准染指;若是乱来了,那就是有意要跟老子下不去,这非拚一个你死我活不可!”他从没有这样着想过。他的常言:“婊子原本大家玩的,只要玩得高兴便好。若是嫖婊子,便把婊子当做了自家的老婆,随时都在用心使气,那不是自讨苦吃?”
他的朋友哥弟伙,全晓得他这性格的,背後每每讥笑他太无丈夫气,或笑他是“久嫖成龟”。但一方面又衷心佩服他,像他这种毫不动真情的本事,谁学得到?这种不把女人当人的见解,又谁有?因此,也落得与他光明正大的同乐起来。
刘三金起初那里肯信他从石桥起身时说的“你要晓得,我与别的嫖客不同,虽是包了你,你仍可以做零碎生意的,只是夜里不准离开我,除非我喊你去陪人睡。”凭她的经验来批评,要不是他故意说玩的,必是别有用意,准备自己落了他的圈套,好赖包银罢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