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莲走到水井边,她对洗毛线的雁儿说,「让我洗把脸吧,我三天没洗脸了。」雁儿给她吊上一桶水,看着她把脸埋进水里,颂莲的弓着的身体像腰鼓一样被什麽击打着,簌簌地抖动。雁儿说,「你要肥皂吗?」颂莲没说话,雁儿又说,「水太凉是吗?」颂莲还是没说话。雁儿朝井边的其他女佣使了个眼色,捂住嘴笑。女佣们猜测来客是陈家的哪个穷亲戚。他们对陈家的所有来客几乎都能判断出各自的身份。大概就是这时候颂莲猛地回过头,她的脸在洗濯之後泛出一种更加醒目的寒意,眉毛很细很黑,渐渐地拧起来。颂莲瞟了雁儿一眼,她说,「你傻笑什麽,还不去把水泼掉?」雁儿仍然笑着,「你是谁呀,这麽厉害?」颂莲搡了雁儿一把,拎起藤条箱子离开井边,走了几步她回过头,说,「我是谁?你们迟早要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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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府的人都知道陈佐千老爷娶了四太太颂莲。颂莲住在後花园的南厢房里,紧挨着三太太梅珊的住处。陈佐千把原先下房里的雁儿给四太太做了使唤丫环。
第二天雁儿去见颂莲的时候心里胆怯,低着头喊了声四太太,但颂莲已经忘了雁儿对她的冲撞,或者颂莲根本就没记住雁儿是谁。颂莲这天换了套粉绸旗袍,脚上趿双绣花拖鞋,她脸上的气色一夜间就恢复过来,看上去和气许多,她把雁儿拉到身边,端详一番,对旁边的陈佐千说,她长得还不算讨厌。然後她对雁儿说,你蹲下,我看看你的头发。雁儿蹲下来感觉到颂莲的手在挑她的头发,仔细地察看什麽,然後她听见颂莲说:「你没有虱子吧,我最怕虱子。」雁儿咬住嘴唇没说话,她觉得颂莲的手像冰凉的刀锋切割她的头发,有一点疼痛。颂莲说,「你头上什麽味?真难闻,快拿块香皂洗头去。」雁儿站起来,她垂着手站在那儿不动。陈佐千瞪了她一眼,「没听见四太太说话?」雁儿说,「昨天才洗过头。」陈佐千拉高嗓门喊,「别废话,让你去洗就得去洗,小心揍你。」
雁儿端了一盆水在海棠树下洗头,洗得委屈,心里的气恨像一块铁坠在那里。午後阳光照射着两棵海棠树,一根晾衣绳栓在两根树上,四太太颂莲的白衣黑裙在微风中摇曳。雁儿朝四处环顾一圈,後花园阒寂无人,她走到晾衣绳那儿,朝颂莲的白衫上吐了一口唾沫,朝黑裙上又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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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佐千这年刚好五十挂零。陈佐千五十岁时纳颂莲为妾,事情是在半秘密状态下进行的。直到颂莲进门的前一天,元配太太毓如还浑然不知。陈佐千带着颂莲去见毓如。毓如在佛堂里捻着佛珠诵经。陈佐千说,这是大太太。颂莲刚要上去行礼,毓如手里的佛珠突然断了线,滚了一地,毓如推开红木靠椅下地捡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罪过,罪过。颂莲相帮去捡,被毓如轻轻地推开,她说,罪过,罪过,始终没抬眼看颂莲一眼。颂莲看着毓如肥胖的身体伏在潮湿的地板上捡佛珠,捂着嘴无声地笑了一笑,她看看陈佐千,陈佐千说,好吧,我们走了。颂莲跨出佛堂门槛,就挽住陈佐千的手臂说,「她有一百岁了吧,这麽老?」陈佐千没说话,颂莲又说,「她信佛?怎麽在家里念经?」陈佐千说,「什麽信佛,闲着没事干,滥竽充数罢了。」
颂莲在二太太卓云那里受到了热情的礼遇。卓云让丫环拿了西瓜子、葵花子、南瓜子还有各种蜜饯招待颂莲。他们坐下後卓云的头一句话就是说瓜子,这儿没有好瓜子,我嗑的瓜子都是托人从苏州买来的。颂莲在卓云那里嗑了半天瓜子,嗑得有点厌烦,她不喜欢这些零嘴,又不好表露出来。颂莲偷偷地瞟陈佐千,示意离开,但陈佐千似乎有意要在卓云这里多待一会,对颂莲的眼神视若无睹。颂莲由此判断陈佐千是宠爱卓云的,眼睛就不由得停留在卓云的脸上、身上。卓云的容貌有一种温婉的清秀,即使是细微的皱纹和略显松弛的皮肤也遮掩不了,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颂莲想,卓云这样的女人容易讨男人喜欢,女人也不会太讨厌她。颂莲很快地就喊卓云姐姐了。
陈家的前三房太太中,梅珊离颂莲最近,但却是颂莲最後一个见到的。颂莲早就听说梅珊的倾国倾城之貌,一心想见她,陈佐千不肯带她去。他说,这麽近,你自己去吧。颂莲说,我去过了,丫环说她病了,拦住门不让我进。陈佐千鼻孔呼哼了一声,她一不高兴就称病。又说,她想爬到我头上来。颂莲说,你让她爬吗?陈佐千挥挥手说,休想,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