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莲从来没有听见梅珊唱过京戏,这天早晨窗外飘过来几声悠长清亮的唱腔,把颂莲从梦中惊醒,她推推身边的陈佐千问是不是梅珊在唱?陈佐千迷迷糊糊地说,她高兴了就唱,不高兴了就哭,狗娘养的。颂莲推开窗子,看见花园里夜来降了雪白的秋霜,在紫藤架下,一个穿黑衣黑裙的女人且舞且唱着。果然就是梅珊。
颂莲披衣出来,站在门廊上远远地看着那里的梅珊。梅珊已沉浸其中,颂莲觉得她唱得凄凉婉转,听得心也浮了起来。这样过了好久,梅珊戛然而止,她似乎看见了颂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影。梅珊把长长的水袖搭在肩上往回走,在早晨的天光里,梅珊的脸上、衣服上跳跃着一些水晶色的光点,她的绾成圆髻的头发被霜露打湿,这样走着她整个显得湿润而忧伤,彷佛风中之草。
你哭了?你活得不是很高兴吗,为什麽哭?梅珊在颂莲面前站住,淡淡地说。颂莲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她说也不知是怎麽了,你唱的戏叫什麽?叫《女吊》。梅珊说你喜欢听吗?我对京戏一窍不通,主要是你唱得实在动情,听得我也伤心起来。颂莲说着,她看见梅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神情。梅珊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戏装,她说,本来就是做戏嘛,伤心可不值得。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骗骗自己。
陈佐千在颂莲屋里咳嗽起来,颂莲有些尴尬地看看梅珊。梅珊说,你不去伺候他穿衣服?颂莲摇摇头说他自己穿,他又不是小孩子。梅珊便有点悻悻的,她笑了笑说他怎麽要我给他穿衣穿鞋,看来人是有贵贱之分。这时候陈佐千又在屋里喊起来,梅珊,进屋来给我唱一段!梅珊的细柳眉立刻挑起来,她冷笑一声,跑到窗前冲里面说,老娘不愿意!
颂莲见识了梅珊的脾气。当她拐弯抹角地说起这个话题时,陈佐千说,都怪我前些年把她娇宠坏了。她不顺心起来敢骂我家祖宗八代,陈佐千说这狗娘养的小婊子,我迟早得狠狠收拾她一回。颂莲说,你也别太狠心了,她其实挺可怜的,没亲没故的,怕你不疼她,脾气就坏了。
以後颂莲和梅珊有了些不冷不热的交往。梅珊迷麻将,经常招呼人去她那里搓麻将,从晚饭过後一直搓到深更半夜。颂莲隔着墙能听见隔壁洗牌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吵得她睡不好觉。她跟陈佐千发牢骚,陈佐千说,你就忍一忍吧,她搓上麻将还算正常一点,反正她把钱输光了我不会给她的,让她去搓,让她去作死。但是有一回梅珊差丫环来叫颂莲上牌桌了,颂莲一句话把丫环挡了回去,她说,我去搓麻将?亏你们想得出来。丫环回去後梅珊自己来了,她说,三缺一,赏个脸吧。颂莲说我不会呀,不是找输吗?梅珊来拽她的胳膊,走吧,输了不收你钱,要不赢了归你,输了我付。颂莲说,那倒不至於,主要是我不喜欢。她说着就看见梅珊的脸挂下来了,梅珊哼了一声说,你这里有什麽呀?好像守着个大金库不肯挪一步,不过就是个乾瘪老头罢了。颂莲被呛得恶火攻心,刚想发作,难听话溜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咬着嘴唇考虑了几秒钟说,好吧,我跟你去。
另外两个人已经坐在桌前等候了,一个是管家陈佐文,另一个不认识,梅珊介绍说是医生。那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皮肤黑黑的,嘴唇却像女性一样红润而柔情。颂莲以前见他出入过梅珊的屋子,她不知怎麽就不相信他是医生。
颂莲坐在牌桌上心不在焉,她是真的不太会打,糊里糊涂就听见他们喊和了,自摸了。她只是掏钱,慢慢地她就心疼起来,她说,我头疼,想歇一歇了。梅珊说,上桌就得打八圈,这是规矩。你恐怕是输得心疼吧,陈佐文在一边说,没关系的,破点小财消灾灭祸。梅珊又说,你今天就算给卓云做好事吧,这一阵她闷死了,把老头儿借她一夜,你输的钱让她掏给你。桌上的两个男人都笑起来。颂莲也笑,梅珊你可真能逗乐,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
颂莲冷眼观察着梅珊和医生间的眉目传情,她什麽事情都是逃不过她的直觉的。当洗牌时掉下一张牌以後,颂莲弯腰去捡,一下就发现了他们的四条腿的形状。藏在桌下的那四条腿原来紧缠在一起,分开时很快很自然,但颂莲是确确实实看见了。
颂莲不动声色。她再也不去看梅珊和医生的脸了。颂莲这时的心情很复杂,有点惶惑,有点紧张,还有一点幸灾乐祸,她心里说梅珊你活得也太自在了也太张狂了。
第三节
秋天里有很多这样的时候,窗外天色阴晦,细雨绵延不绝地落在花园里,从紫荆、石榴树的枝叶上溅起碎玉般的声音。这样的时候颂莲枯坐窗边,睇视外面晾衣绳上一块被雨淋湿的丝绢,她的心绪烦躁复杂,有的念头甚至是秘不可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