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第二天就病了,病得很厉害,医生来看了,说雁儿得了伤寒。颂莲听了心里像被什麽钝器割了一下,隐隐作痛。消息不知怎麽透露了出去,佣人们都在谈论颂莲让雁儿吞草纸的事情,说四太太看不出来比谁都阴损,说雁儿的命大概也保不住了。陈佐千让人把雁儿抬进了医院。他对管家说,尽量给她治,花费全由我来,不要让人骂我们不管下人死活。抬雁儿的时候,颂莲躲在房间里,她从窗帘缝里看见雁儿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她的头皮因为大量掉发而裸露着,模样很怕人。她感觉到雁儿枯黄的目光透过窗帘,很沉重地刺透了她的心。後来陈佐千到颂莲房里来,看见颂莲站在窗前发呆。陈佐千说,你也太阴损了,让别人说尽了闲话,坏了陈家名声。颂莲说,是她先阴损我的,她天天咒我死。陈佐千就恼了,你是主子,她是奴才,你就跟她一般见识?颂莲一时语塞,过了会儿又无力地说,我也没想把她弄病,她是自己害了自己,能全怪我吗?陈佐千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别说了,你们谁也不好惹,我现在见了你们头就疼。你们最好别再给我添乱了。说完陈佐千就跨出了房门,他听见颂莲在後面幽幽地说,老天,这日子让我怎麽过?陈佐千回过头回敬她说,随你怎麽过,你喜欢怎麽过就怎麽过,就是别再让佣人吃草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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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唤做宋妈的老女佣,来颂莲这儿伺候。据宋妈自己说,她在陈府里从十五岁干到现在,差不多大半辈子了,飞浦就是她抱大的,还有在外面读大学的大小姐,也是她抱大的,颂莲见她倚老卖老,有心开个玩笑,那麽陈老爷也是你抱大的罗。宋妈也听不出来话里的味道,笑起来说,那可没有,不过我是亲眼见他娶了四房太太,娶毓如大太太的时候他才十九岁,胸前佩了一个大金片儿,大太太也佩了一个足有半斤重啊。到娶卓云二太太就换了个小金片儿,到娶梅珊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各戴几个戒指,到了娶你,就什麽也没见着了,这陈家可见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颂莲说,既然陈家一天不如一天,你还在这儿干什麽?宋妈叹口气说,在这里伺候惯了,回老家过清闲日子反而过不惯了。颂莲捂嘴一笑,她说,宋妈要是说的真心话,那这世上当真就有奴才命了。宋妈说,那还有假?人一生下来就有富贵命奴才命,你不信也得信呀,你看我天天伺候你,有一天即使天塌下来地陷下去,只要我们活着,就是我伺候你,不会是你伺候我的。
宋妈是个愚蠢而唠叨的女佣。颂莲对她不无厌恶,但是在许多穷极无聊的夜晚,她一个人坐灯下,时间长了就想找个人说话。颂莲把宋妈喊到房间里陪着她说话,一仆一主的谈话琐碎而缺乏意义,颂莲一会儿就又厌烦,她听着宋妈的唠叨,思想会跑到很远很奇怪的角落去,她其实不听宋妈说话,光是觉得老女佣黄白的嘴唇像虫卵似地蠕动,她觉得这样打发夜晚实在可笑,但又问自己,不这样又能怎麽样呢?有一回就说起了从前死在废井里的女人。
宋妈说那最後一个是四十年前死的,是老太爷的小姨太太,说她还伺候过那个小姨太太半年的光景。颂莲说,怎麽死的?宋妈神秘地眨眨眼睛,还不是男男女女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否则老爷要怪罪的。颂莲说,那麽说我是外人了?好吧,别说了,你去睡吧。宋妈看看颂莲的脸色,又赔笑脸说,太太你真想听这些脏事?颂莲说,你说我就听。这有什麽了不得的?宋妈就压低嗓门说,一个卖豆腐的!她跟一个卖豆腐的私通。颂莲淡淡地说,怎麽会跟卖豆腐的呢?宋妈说,那男人豆腐做得很出名,厨子让他送豆腐来,两个人就撞上了。都是年轻血旺的,眉来眼去的就勾搭上了。颂莲说,谁先勾搭谁呀?宋妈嘻地一笑说,那只有鬼知道了,这先後的事说不清,都是男的咬女的,女的咬男的。颂莲又问,怎麽知道他们私通的?宋妈说,探子!陈老太爷养了探子呀,那姨太太说是头疼去看医生,老太爷要喊医生上门来,她不肯。老大爷就疑心了,派了探子去跟踪。也怪她谎撒的不圆。到了那卖豆腐的家里,捱到天黑也不出来。探子开始还不敢惊动,後来饿得难受,就上去把门一脚踹开了,说,你们不饿我还饿呢。宋妈说到这里就咯咯笑起来,颂莲看着宋妈笑得前仰後合的,她不笑,端坐着说了声,恶心。颂莲点了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忽然说,那麽她是偷了男人才跳井的?宋妈的脸上又有了讳莫如深的表情,她轻声说,鬼知道呢?反正是死在井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