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井边断断续续说了一会话,不知怎麽就说到了陈佐千的暗病上去。梅珊说,油灯再好也有个耗尽的时候,就怕续不上那一壶油呐。又说,这园子里阴气太旺,损了阳气也是命该如此,这下可好,他陈佐千陈老爷占着茅坑不拉屎,苦的是我们,夜夜守空房。说着就又说到了卓云,梅珊咬牙切齿地骂,她那一身贱肉,反正是跟着老爷抖,你看她抖得多欢,恨不得去舔他的屁眼,说又甜又香,她以为她能兴风作浪,看我什麽时候狠狠治她一下,叫她又哭爹又喊娘。
颂莲却走神了,她每次到废井边总是摆脱不了梦魇般的幻觉。她听见井水在很深的地层翻腾,送上来一些亡灵的语言,她真的听见了,而且感觉到井里泛出冰冷的瘴气,湮没了她的灵魂和肌肤。我怕,颂莲这样喊了一声转身就跑,她听见梅珊在後面喊,喂,你怎麽啦,你要是去告密,我可不怕,我什麽也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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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忆云放学回家是一个人回来的,卓云马上就意识到什麽,她问,忆容呢?忆云把书包朝地上一扔说,她让人打伤了,在医院呢。卓云也来不及细问,就带了两个男仆往医院赶。他们回家已是晚饭时分,忆容头上缠着绷带,被卓云抱到饭桌上,吃饭的人都放下筷子,过来看忆容头上的伤。陈佐千平日最宠爱的就是忆容,他把忆容又抱到自己腿上,问,告诉我是谁打的,明天我扒了他的皮。忆容哭丧着脸,说了一个男孩的名字。陈佐千怒不可遏,说他是谁家的孩子?竟敢打我的女儿。卓云在一边抹着眼泪说,你问她能问出什麽名堂来?明天找到那孩子,才能问个仔细,哪个丧尽天良的、禽兽不如的东西,对孩子下这样的毒手?毓如微微皱了下眉头,说,吃你们的饭吧,孩子在学堂里打架也是常有的事,也没伤着要害,养几天就好了。卓云说,大太太你也说得太轻巧了,差一点就把眼睛弄瞎了,孩子细皮嫩肉的受得了吗?再说,我倒不怎麽怪罪孩子,气的是指使他的那个人,要不然,没冤没仇的,那孩子怎麽就会从树後面窜出来,抡起棍子就朝忆容打?梅珊只顾往碗里舀鸡汤,一边说,二太太的心眼也太多,孩子间闹别扭,有什麽道理好讲?不要疑神疑鬼的,搞得谁也不愉快。卓云冷冷地说,不愉快的事在後面呢,这口气怎麽咽得下去?我倒是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谁也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卓云领了一个男孩进了饭间,男孩胖胖的,拖着鼻涕。卓云跟他低声说了句什麽,男孩就绕着饭桌转了一圈,挨个看着每个人的脸,突然他就指着梅珊说,是她,她给了我一块钱。梅珊朝天翻了翻眼睛,然後推开椅子,抓住男孩的衣领,你说什麽?我凭什麽给你一块钱?男孩死命挣脱着,一边嚷嚷,是你给我一块钱,让我去揍陈忆容和陈忆云。梅珊啪地打了男孩一个耳光,骂,放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个小兔崽,谁让你来诬陷我的?这时候卓云上去把他们拉开,佯笑着说,行了,就算他认错了人,我心中有个数就行了。说着就把男孩推出了吃饭间。
梅珊的脸色很难看,她把勺子朝桌上一扔,说,不要脸。卓云就在这边说,谁不要脸谁心里清楚,还要我把丑事抖个乾净啊。陈佐千终於听不下去了,一声怒喝,不想吃饭给我滚,都给我滚!
这事的前後过程颂莲是个局外人,她冷眼观察,不置一词。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猜到了梅珊,她懂得梅珊这种品格的女人,爱起来恨起来都疯狂得可怕。她觉得这事残忍而又可笑,完全不加理智,但奇怪的是,她内心同情的一面是梅珊,而不是无辜的忆容,更不是卓云。她想女人是多麽奇怪啊,女人能把别人琢磨透了,就是琢磨不透她自己。
第七节
颂莲的身上又来了,没有哪次比这回更让颂莲焦虑和烦躁了。那滩紫红色的污血对於颂莲是一种无情的打击。她心里清楚,她怀孕的可能随着陈佐千的冷淡和无能变得可望而不可及。如果这成了事实,那麽她将孤零零地像一叶浮萍在陈家花园漂流下去吗?
颂莲发现自己愈来愈容易伤感,苦泪常沾衣襟。颂莲流着泪走到马桶间去,想把污物扔掉,当她看见马桶浮着一张被浸烂的草纸时,就骂了一声,懒货。雁儿好像永远不会用新式的抽水马桶,她方便过後总是忘了冲水。颂莲刚要放水冲,一种超常的敏感和多疑使她萌生一念,她找到一柄刷子,皱紧了鼻子去拨那团草纸,草纸摊开後原形毕露,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女人,虽然被水洇烂了,但草纸上的女人却一眼就能分辨,而且是用黑红色的不知什麽血画的。颂莲明白,画的又是她,雁儿又换了个法子偷偷对她进行恶咒。她巴望我死,她把我扔在马桶里。颂莲浑身颤抖着把那张草纸捞起来,她一点也不嫌脏了,浑身的血液都被雁儿的恶行点得火烧火燎。她夹着草纸撞开小偏屋的门,雁儿靠着床在打盹,雁儿说,太太你要干什麽?颂莲把草纸往她脸上摔过去,雁儿说,什麽东西?等到她看清楚了,脸就灰了,嗫嚅着说不是我用的。颂莲气得说不出话,盯视的目光因愤怒而变得绝望。雁儿缩在床上不敢看她,说,画着玩的,不是你。颂莲说,你跟谁学的这套阴毒活儿?你想害死我你来当太太是吗,雁儿不敢吱声,抓了那张草纸要往窗外扔。颂莲尖声大喊,不准扔!雁儿回头申辩,这是脏东西,留着干嘛?颂莲抱着双臂在屋里走着,留着自然有用,有两条路随你走。一条路是明了,把这脏东西给老爷看,给大家看,我不要你来伺候了,你哪是伺候我?你是来杀我来了。还有一条路是私了。雁儿就怯怯地说,怎麽私了?你让我干什麽都行,就是别撵我走。颂莲莞尔一笑,私了简单,你把它吃下去。雁儿一惊,太太你说什麽?颂莲侧过脸去看着窗外,一字一顿地说,你把它吃下去。雁儿浑身发软,就势蹲了下去,蒙住脸哭起来,那还不如把我打死好。颂莲说,我没劲打你,打你脏了我的手。你也别怨我狠,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书上说的,不会有错。雁儿只是蹲在墙角哭,颂莲说,你这会儿又要乾净了,不吃就滚蛋,卷铺盖去吧。雁儿哭了很长时间,突然抹了下眼泪,一边哽咽一边说,我吃,吃就吃。然後她抓住那张草纸就往嘴里塞,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乾呕声。颂莲冷冷地看着,并没有什麽快感,她不知怎麽感到寒心,而且反胃得厉害。贱货。她厌恶地看了一眼雁儿,离开了小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