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莲说你这人真讨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自己。
梅珊说别去想那事了,没什麽,他就是有点假正经,要是在床上,别说亲一下脸,就是亲他那儿他也乐意。
颂莲说你别说了真让人恶心。
梅珊说那麽你跟我上玫瑰戏院去吧,程砚秋来了,演《荒山泪》,怎麽样,去散散心吧?
颂莲说我不去,我不想出门,这心就那麽一块,怎麽样都是那麽一块,散散心又能怎麽样?
梅珊说你就不能陪陪我,我可是陪你说了这麽多话。
颂莲说让我陪你有什麽趣呢,你去找陈佐千陪你,他要是没功夫你就找那个医生嘛。
梅珊愣了一下,她的脸立刻挂下来了。梅珊抓起裘皮大衣和围脖起身,她逼近颂莲朝她盯了一眼,一扬手把颂莲嘴里衔着的香烟打在地上,又用脚蹍了一下。梅珊厉声说,这可不是玩笑话,你要是跟别人胡说,我就把你的嘴撕烂了,我不怕你们,我谁也不怕,谁想害我都是痴心妄想!
※※※
飞浦果然领了一个朋友来见颂莲,说是给她请的吹箫老师。颂莲反而手足无措起来,她原先并没把学箫的事情当真。定睛看那个老师,一个皮肤白皙留平头的年轻男子,像学生又不像学生,举手投足有点腼腆拘谨,通报了名字,原来是此地丝绸大王顾家的三公子。颂莲从窗子里看见他们过来,手拉手的。颂莲觉得两个男子手拉手地走路,有一种新鲜而古怪的感觉。
看你们两个多要好,颂莲抿着嘴笑道,我还没见过两个大男人手拉手走路呢。飞浦的样子有点窘,他说,我们从小就认识,在一个学堂念书的。再看顾家少爷,更是脸红红的。颂莲想这位老师有意思,动辄脸红的男人不知是什麽样的男人。颂莲说,我长这麽大,就没交上一个好朋友。飞浦说,这也不奇怪,你看上去孤傲,不太容易接近吧。颂莲说,冤枉了,我其实是孤而不傲,要傲总得有点资本吧。我有什麽资本傲呢?
飞浦从一个黑绸箫袋里抽出那支箫,说,这支送你吧,本来也是顾少爷给我的,借花献佛啦。颂莲接过箫来看了看顾少爷,顾少爷颔首而笑。颂莲把箫横在唇边,胡乱吹了一个音,说,就怕我笨,学不会。顾少爷说,吹箫很简单的,只要用心,没有学不会的道理。颂莲说,就怕我用不上那份心,我这人的心像沙子一样散的,收不起来。顾少爷又笑了,那就困难了,我只管你的箫,管不了你的心。飞浦坐下来,看看颂莲,又看看顾少爷,目光中闪烁着他特有的温情。
箫有七孔,一个孔是一份情调,缀起来就特别优美,也特别感伤,吹箫人就需要这两种感情。顾少爷很含蓄地看着颂莲说,这两种感情你都有吗?颂莲想了想说,恐怕只有後一种。顾少爷说有也就不错了,感伤也是一份情调,就怕空,就怕你心里什麽也没有,那就吹不好箫了。颂莲说,顾少爷先吹一曲吧,让我听听箫里有什麽。顾少爷也不推辞,横箫便吹。颂莲听见一丝轻婉柔美的箫声流出来,如泣如诉的。飞浦坐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说,这是《秋怨曲》。
毓如的丫环福子就是这时候来敲窗的,福子尖声喊着飞浦,大少爷,太太让你去客厅见客呢。飞浦说,谁来了?福子说,我不知道,太太让你快去。飞浦皱了皱眉头说,叫客人上这儿来找我。福子仍然敲着窗,喊,太太一定要你去,你不去她要骂死我的。飞浦轻轻骂了一声,讨厌。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又骂,什麽客人?见鬼。顾少爷持箫看着飞浦,疑疑惑惑地问,那这箫还教不教?飞浦挥挥手说,教呀,你在这儿,我去看看就是了。
剩下颂莲和顾少爷坐在房里,一时不知说什麽好。颂莲突然微笑了一声说,撒谎。顾少爷一惊,你说谁撒谎?颂莲也醒过神来,不是说你,说她,你不懂的。顾少爷有点坐立不安,颂莲发现他的脸又开始红了,她心里又好笑,大户人家的少爷也有这样薄脸皮的,爱脸红无论如何也算是条优点。颂莲就带有怜悯地看着顾少爷,颂莲说,你接着吹呀,还没完呢。顾少爷低头看看手里的箫,把它塞回黑绸箫袋里,低声说,完了,这下没情调了,曲子也就吹完了。好曲就怕败兴,你懂吗?飞浦一走箫就吹不好了。
顾少爷很快就起身告辞了,颂莲送他到花园里,心里忽然对他充满感激之情,又不宜表露,她就停步按了按胸口,屈膝道了个万福。顾少爷说,什麽时候再学箫?颂莲摇了摇头,不知道。顾少爷想了想说,看飞浦安排吧,又说,飞浦对你很好,他常在朋友面前夸你,颂莲叹了口气,他对我好有什麽用?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人可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