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难堪的是她由吴邱二位太太学来些怎样管教丈夫的方法。方墩太太的办法是:丈夫有一块钱便应交给太太十角;丈夫晚上不得过十点回来,过了十时锁门不候。丈夫的口袋应每晚检查一次,有块新手绢也当即刻开审——这个年月,女招待、女学生、女理发师、女职员、女教习,随时随处有拐走丈夫的可能。邱太太的办法更简单一些,凡有女人在,而丈夫不向着自己太太发笑,咬!
果然有一天,老李十一点半才回来,屋门虽没封锁,可是灯熄火灭,太太脸朝墙假睡,是假睡,因为推她也不醒吗!老李晓得她背后有联盟,劝告是白饶,解释更显着示弱,只好也躺下假睡。身旁躺着块顽石,又糊涂又凉,石块上边有一对小辫,像用残的两把小干刷子。“训练她?张大哥才真不明白妇女!‘我’现在是入了传习所!”老李叹了口气。有心踹她一脚,没好意思。打个哈欠,故意有腔有调地延长,以便表示不困,为是气她。
老李睡不着,思索:不行,不能忍受这个!前几天的要钱,剪发,看朋友去,都是她试验丈夫呢;丈夫没有什么表示,好,叫她抓住门道。今个晚上的不等门是更进一步地攻击,再不反攻,她还不定怎么成精作怪呢!在接家眷以前,把她放在糊涂虫的队伍中;接家眷的时候,把她提高了些,可以明白,也可以糊涂;现在,决定把她仍旧发回原籍——糊涂虫!原先他以为太太与摩登妇女的差别只是在那点浮浅的教育;现在看清,想拿一点教育补足爱情是不可能的。先前他以为接家眷是为成全她,现在她倒旗开得胜,要把他压下去。她的一切都讨厌!半夜里吵架,不必:怕吓住孩子们。但是不能再和这块顽石一块儿躺着。他起来了摸着黑点上灯,掀了一床被子,把所有的椅子全搬到堂屋拼成一个床。把大衣也盖上。躺了半天,屋里有了响动。
“菱的爹,你是干吗呀?”她的声音还是强硬,可是并非全无悔意。
老李不言语,一口吹灭了灯,专等她放声痛哭:她要是敢放声地嚎丧,明天起来就把她送回乡下去!
太太没哭。老李更气了:“皮蛋,不软不硬的皮蛋!橡皮蛋!”心里骂着。小说里,电影里,夫妇吵架,而后一搂一吻,完事,“爱与吵”。但是老李不能吻她,她不懂:没有言归于好的希望。爱与吵自然也是无聊,可是到底还有个“爱”。好吧,我不爱,也不吵:顽石,糊涂虫!
“你来呀,等冻着呢!”她低声地叫。
还是不理,只等她放声地哭。“一哭就送去,没二句话!”老李横了心.觉得越忍心越痛快。半夜里打太太的人,有的是;牛似的东西还不该打!
“菱的爹。”她下了床,在地上摸鞋呢。
老李等着,连大气不出。街上过去两次汽车,她的鞋还没找着。
“你这是干吗呢?”她出来了,“我有点头疼,你进来我没听见,真!”
“不撒谎不算娘们!”他心里说。
“快好好地去睡,看冻着呢!洋火呢?”她随问随在桌子上摸,摸到了洋火,点上灯,过来掀他的被子。“走,大冷的天!”
老李的嘴闭得像铁的,看了她一眼。她不是个泼妇,她的眼中有点泪。两个小辫撅撅着,在灯光下,像两个小秃翅膀。不能爱这个妇人,虽然不是泼妇。随着她进了屋里,躺下。等着她说话,她什么也没再说。又睁了半天眼,想不出什么高明招数来,赌气子睡了。
第十
一
旧历年底。过年是为小孩,老李这么想,成人有什么过年的必要?给英们买来一堆玩具,觉得尽了做父亲的责任,新年自然可以快乐地过去。
李太太看别人买东道西,挑白菜,定年糕,心里直痒痒,眉头皱得要往下滴水。
老李看出来,成人也得过年;不然,在除夕或元旦也许有悬梁自尽的。给了太太二十块钱。“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把钱都给了狗也好。”心里说。
赶上个星期天,他在家看孩子,太太要大举进攻西四牌楼。
马老太太也提着竹篮,带着十来个小罐,去上市场收庄稼。
老李和英们玩开了。菱叫爸当牛,英叫爸当老虎。爸觉得非变成走兽不可,只好弯着身来回走,菱粗声地叫着。
“菱,”窗外细声地叫,“菱,给你这个。”
“哎——”菱像小猫娇声低叫似的答应了声,开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