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被同事们起哄灌醉了;您还没歇着哪,老太太?”
“没哪,她们娘儿三个走后,我又不放心了,直提心吊胆的一大晚上!”
“老李呀,你睡去,我该走了,明天见。”张大哥似乎有把这一案交给马老太太撕拉的意思。
老李没有要送出张大哥的意思,可是似乎是出于习惯,不由得立起来。张大哥怕他再晃摇得吐了,拦住了他。
马老太太和李太太说了几句也回到西屋去。李太太抱着菱上床去落泪。
老李坐在火旁,喝了一大壶开水,心中还觉得渴。头发紧,一声不语,心中烧着个没有火苗的闷火。他没有和李太太闹气的意思,虽然她是出了丑。他恨自己。为什么请小赵们吃饭?只为透着和气?不,为是避免太太出丑;可是终于是出了丑,而且是花了许多的钱!为什么怕太太出丑?跟小赵硬硬的,不请客,不请!小赵能把我怎样了?我的太太就是那样,就是那样!干什么想回避藏躲?自己,自己根本是腐朽社会意见的化身,不敢和无聊、瞎闹硬碰一碰,自己不算个人,没有人气!为什么不端起酒杯,对准了泼在小赵脸上?或是捏着小赵的鼻子灌他一杯醋?只会自己生闷气,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太太!老觉得自己是个新人物,有理想,却原来是地道的怯货,不敢向小科员们说半个错字,不敢不给他们作开心的材料!
老李恨小赵不似恨张大哥那么深。对小赵,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当场叫他吃点亏,受点教训。对张大哥,他没办法。这场玩笑,第一个得胜的是小赵,第二个是张大哥。看张大哥多么细心圆到,处处替李太太解围,其实处处是替小赵完成这个玩笑。为什么张大哥不直接地拦阻小赵?或是当场鼓动我或太太和小赵,嘴是嘴,眼是眼?张大哥哪敢那么办!他承认小赵的举动是对的,即使不是完全有分寸的。他承认李太太是该被人戏弄的,不过别太过火。那位二妹妹的丈夫,托人情考中了医生,还要托人情免了庸医杀人的罪名,这是张大哥的办法!任着小赵戏弄英的妈,而从中用好像很圣明的方法给她排解,好叫她受尽嘲笑,这是他的办法!他叫我接来家眷!
张大哥不敢得罪任何人,可是老李——他叫着自己——你自己呢?根本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自己总觉得比张大哥高明,其实你比他还不济!假如有人戏弄张大嫂?张大哥也许有种不得罪人的办法替她解围。老李你呢?没有任何办法!小赵是什么东西?可是你竟自不敢得罪他。小赵替狗粪样的社会演活动电影,你自己老老实实地给他做演员!还说什么理想,革命,打倒无聊的社会规俗!哈,哈!
太太,自然是不高明。为什么把她接来,那么?谁把她接来的?就不敢像马老太太的儿子那样浪漫,连那样想想也不敢!你一辈子只会吃社会的屎!既然接来,为什么要藏藏躲躲?为什么那件蓝棉袍就不宜于上东安市场?为什么她就见不得小赵?
老李的闷火差不多把自己要烧裂了。越想头越疼,渐渐地他不能再清楚地思想了。
[8]猛孤丁:突然。
[9]羊灯:羊形的传统花灯,头部可以上下颤动。故有俗谚“羊灯点头”。
第九
一
老李醒得很早,不敢再睡。起来,用凉水抹了抹脸,凉得透骨,可是头觉得轻松些。好歹穿齐了衣裳,上了街。街上清冷,有几个行人都缩着脖子,揣着手,鼻子冒着热气,走得很快。上哪里去?随便走吧。不思索什么,张大哥,小赵,吴太极,全不值得一想;在街上走,好了,走到哪儿是哪儿。几片胭脂瓣色的薄云横在东方,颇有些诗意:什么是诗意?哦,到了单牌楼。一家小牛奶铺已经挂出招牌,房沿那溜微微有些不很明的阳光。进去,吃了碗牛奶,半块点心,胃中有些发痛。再绕几步,干脆上衙门去,早早地,倒叫小赵看看我并不怕他。昨天为什么不惩治他一顿?绕了个大圈,腿已有些发酸,到了那个怪物衙门。办公室里还没有升火,坐下等着,老李是不会张顺李顺瞎喊的,好在科员们不喊,工友也不来,正好独自静坐一会儿。
坐了好久,连个鬼魂也没露面。忽然工友们像见了妖精,忙成一团,所长到了。“有人来了没有?有人没有?”所长连喊。
“二科的李先生来了。”七八个嘴一致地回答。
“请,请,到所长室去!”
老李到了所长室,所长似乎并不认识他,虽然老李在他手下已经小二年。所长有件十万火急的公事要顿时办好,他自己带到天津去。老李对公事很熟习,婆婆慢慢地开始动笔。所长在屋里喝茶,咳嗽,擦脸,好像非常地忙,而确是不忙。所长的脸像块加大的洋钱,光而多油,两个小豆眼。一匹极大的肚子,小短腿,滚着走似乎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