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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56)

作者:余华

“苦根,苦根。”

苦根没答应,我以为他是睡着了,到床前一看,苦根歪在床上,嘴半张着能看到里面有两颗还没嚼烂的豆子。一看那嘴,我脑袋里嗡嗡乱响了,苦根的嘴唇都青了。我使劲摇他,使劲叫他,他的身体晃来晃去,就是不答应我。我慌了,在床上坐下来想了又想,想到苦根会不会是死了,这麽一想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再去摇他,他还是不答应,我想他可能真是死了。我就走到屋外,看到村里一个年轻人,对他说:

“求你去看看苦根,他像是死了。”

那年轻人看了我半晌,随後拔脚便往我屋里跑。他也把苦根摇了又摇,又将耳朵贴到苦根胸口听了很久,才说:

“听不到心跳。”

村里很多人都来了,我求他们都去看看苦根,他们都去摇摇,听听,完了对我说:

“死了。”

苦根是吃豆子撑死的,这孩子不是嘴馋,是我家太穷,村里谁家的孩子都过得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难得能吃上。我是老昏了头,给苦根煮了这麽多豆子,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往後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我还是老样子,腰还是常常疼,眼睛还是花,我耳朵倒是很灵,村里人说话,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谁在说。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屍的人,村里肯定会有人来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气味谁也受不了。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钱我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屍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後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这辈子想起来也是很快就过来了,过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错人了,我啊,就是这样的命。年轻时靠着祖上留下的钱风光了一阵子,往後就越过越落魄了,这样反倒好,看看我身边的人,龙二和春生,他们也只是风光了一阵子,到头来命都丢了。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苦根死後第二年,我买牛的钱凑够了,看看自己还得活几年,我觉得牛还是要买的。

牛是半个人,牠能替我干活,闲下来时我也有个伴,心里闷了就和牠说说话。牵着牠去水边吃草,就跟拉着个孩子似的。

买牛那天,我把钱揣在怀里走着去新丰,那里是个很大的牛市场。路过邻近一个村庄时,看到晒场上转着一群人,走过去看看,就看到了这头牛,牠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吧哒吧哒掉眼泪,旁边一个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着牛刀,围着的人在说牛刀从什麽地方刺进去最好。我看到这头老牛哭得那麽伤心,心里怪难受的。想想做牛真是可怜。

累死累活替人干了一辈子,老了,力气小了,就要被人宰了吃掉。

我不忍心看牠被宰掉,便离开晒场继续往新丰去。走着走着心里总放不下这头牛,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脑袋底下都有一滩眼泪了。

我越走心里越是定不下来,後来一想,乾脆把牠买下来。

我赶紧往回走,走到晒场那里,他们已经绑住了牛脚,我挤上去对那个磨刀的男人说:

“行行好,把这头牛卖给我吧。”

赤膊男人手指试着刀锋,看了我好一会才问:

“你说什麽?”

我说:“我要买这牛。”

他咧开嘴嘻嘻笑了,旁边的人也哄地笑起来,我知道他们都在笑我,我从怀里抽出钱放到他手里,说:

“你数一数。”赤膊男人马上傻了,他把我看了又看,还搔搔脖子,问我:

“你当真要买。”

我什麽话也不去说,蹲下身子把牛脚上的绳子解了,站起来後拍拍牛的脑袋,这牛还真聪明,知道自己不死了,一下子站起来,也不掉眼泪了。我拉住缰绳对那个男人说:

“你数数钱。”

那人把钱举到眼前像是看看有多厚,看完他说:

“不数了,你拉走吧。”

我便拉着牛走去,他们在後面乱哄哄地笑,我听到那个男人说:

“今天合算,今天合算。”

牛是通人性的,我拉着牠往回走时,牠知道是我救了牠的命,身体老往我身上靠,亲热得很,我对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