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自己排好队。”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我往远处看看,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我从没听到过这麽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拚命咳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身体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晨,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前面是两张桌子,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理,最後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想回家的就站出来,去领回家的盘缠。
一听可以回家,我的心扑扑乱跳,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很多人都坐着没动,有一些人走出去,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他们领了钱以後还领了通行证。
接着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就跟我们连长一样。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後,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这下我紧张了,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麽叫打仗了,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来,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扑通跪下後就哇哇哭起来,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一遍遍叫着:“连长,连长,连长──”
别的什麽话也说不出来,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说什麽。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哭。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
“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
“你要说什麽?”
我这才放心下来,对团长说:
“我要回家。”
解放军让我回家,还给了盘缠。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我走到长江边时,南面还没有解放,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我过不去,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我就到处找活干,免得饿死。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学过摇船。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我要报恩。可我实在是怕打仗,怕见不到家里人。为了家珍她们,我对自己说:
“我就不报恩了,我记得解放军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後面回到家里的,算算时间,我离家都快两年了。
走的时候是深秋,回来是初秋。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後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凤霞。凤霞拉着有庆的手,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我就向凤霞有庆喊:
“凤霞,有庆。”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脑袋朝我这里歪着。我又喊:
“凤霞,有庆。”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凤霞向我转了过来,我跑到跟前,蹲下去问凤霞:
“凤霞,还认识我吗?”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我对凤霞说:
“我是你爹啊。”
凤霞笑了起来,她的嘴巴一张一张,可是什麽声音都没有。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我没往细里想。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她张着嘴向我笑,她的门牙都掉了。
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脸往我手上贴,我又去看有庆,有庆自然认不出我,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着我,我对他说:
“儿子啊,我是你爹。”
有庆乾脆躲到了姐姐身後,推着凤霞说:
“我们快走呀。”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哇哇叫着我的名字,我认出来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