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缰绳,跟着他们往前走。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一段路後,连长竟然答应了,他说:
“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烦死我了。”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连长说:
“还不滚蛋。”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把胳膊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
“走呀,走呀。”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哭带喊:
“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
“站起来,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连长又说:“走呀,走呀。”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地说:
“连长,我拉大炮吧。”
连长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准,嘴里说着:
“走呀,走呀。”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连长打出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一声:
“他娘的,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连长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後面的我,就提着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说:
“你也回去吧。”
我的两条腿拚命哆嗦,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
我连声说: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走出城里时,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头哭了。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月後我们走到了安徽。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说:
“谁也逃不掉。”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说: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让打死,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诉我,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後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他说:
“我逃腻了。”
我们渡过长江以後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人,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我,拉着我的胳膊问说:
“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我说:“我不知道。”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江以後,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远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连牲畜都见不着。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过去问连长:
“连长,这是什麽地方?”
连长说:“你问我,我他娘的去问谁?”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麽地方,村里人跑了个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什麽都没有。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又一队队走过来,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紮下了。又过了两天,我们一炮还未打,连长对我们说:
“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满地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会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老全走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老全告诉我和春生,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老全正说着,有个人向这里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