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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48)

作者:萧红

星星月亮,出满了一天,冰天雪地正是个冬天。雪扫着墙根,风刮着窗棂。鸡在架里边睡觉,狗在窝里边睡觉,猪在栏里边睡觉,全呼兰河都睡着了。

只有远远的狗叫,那或许是从白旗屯传来的,或者是从呼兰河的南岸那柳条林子里的野狗的叫唤。总之,那声音是来得很远,那已经是呼兰河城以外的事情了。而呼兰河全城,就都一齐睡着了。

前半夜那跳神打鼓的事情一点也没有留下痕迹。那连哭带叫的小团圆媳妇,好像在这世界上她也并未曾哭过叫过,因为一点痕迹也并未留下。家家户户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户户都睡得沉实实的。

团圆媳妇的婆婆也睡得打呼了。

因为三更已经过了,就要来到四更天了。

第二天小团圆媳妇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昏昏沉沉的睡着,眼睛似睁非睁的,留着一条小缝,从小缝里边露着白眼珠。

家里的人,看了她那样子,都说,这孩子经过一番操持,怕是真魂就要附体了,真魂一附了体,病就好了。不但她的家里人这样说,就是邻人也都这样说。所以对於她这种不饮不食,似睡非睡的状态,不但不引以为忧,反而觉得应该庆幸。她昏睡了四五天,她家的人就快乐了四五天,她睡了六七天,她家的人就快乐了六七天。在这期间,绝对的没有使用偏方,也绝对的没有采用野药。

但是过了六七天,她还是不饮不食的昏睡,要好起来的现象一点也没有。

於是又找了大神来,大神这次不给她治了,说这团圆媳妇非出马当大神不可。

於是又采用了正式的赶鬼的方法,到紮彩铺去,紮了一个纸人,而後给纸人缝起布衣来穿上,──穿布衣裳为的是绝对的像真人──擦脂抹粉,手里提着花手巾,很是好看,穿了满身花洋布的衣裳,打扮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用人抬着,抬到南河沿旁边那大土坑去烧了。

这叫做烧“替身”,据说把这“替身”一烧了,她可以替代真人,真人就可以不死。

烧“替身”的那天,团圆媳妇的婆婆为着表示虔诚,她还特意的请了几个吹鼓手,前边用人举着那紮彩人,後边跟着几个吹鼓手,呜吭当、呜吭当的向着南大土坑走去了。

那景况说热闹也很热闹,喇叭曲子吹的是句句双。说凄凉也很凄凉,前边一个紮彩人,後边三五个吹鼓手,出丧不像出丧,报庙不像报庙。

跑到大街上来看这热闹的人也不很多,因为天太冷了,探头探脑的跑出来的人一看,觉得没有什麽可看的,就关上大门回去了。

所以就孤孤单单的,凄凄凉凉在大土坑那里把那紮彩人烧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边烧着还一边後悔,若早知道没有什麽看热闹的人,那又何必给这紮彩人穿上真衣裳。她想要从火堆中把衣裳抢出来,但又来不及了,就眼看着让它烧去了。这一套衣裳,一共花了一百多吊钱。於是她看着那衣裳的烧去,就像眼看着烧去了一百多吊钱。

她心里是又悔又恨,她简直忘了这是她的团圆媳妇烧替身,她本来打算念一套祷神告鬼的词句。她回来的时候,走在路上才想起来。但想起来也晚了,於是她自己感到大概要白白的烧了个替身,灵不灵谁晓得呢!

後来又听说那团圆媳妇的大辫子,睡了一夜觉就掉下来了。

就掉在枕头旁边,这可不知是怎麽回事。

她的婆婆说这团圆媳妇一定是妖怪。

把那掉下来的辫子留着,谁来给谁看。

看那样子一定是什麽人用剪刀给她剪下来的。但是她的婆婆偏说不是,就说,睡了一夜觉就自己掉下来了。

於是这奇闻又远近的传开去了。不但她的家人不愿意和妖怪在一起,就是同院住的人也都觉得太不好。

夜里关门关窗户的,一边关着於是就都说:

“老胡家那小团圆媳妇一定是个小妖怪。”

我家的老厨子是个多嘴的人,他和祖父讲老胡家的团圆媳妇又怎样怎样了。又出了新花头,辫子也掉了。

我说:

“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老厨子看我小,他欺侮我,他用手指住了我的嘴。他说:

“你知道什麽,那小团圆媳妇是个妖怪呀!”

我说:

“她不是妖怪,我偷着问她,她头发是怎麽掉了的,她还跟我笑呢!她说她不知道。”

祖父说:“好好的孩子快让他们捉弄死了。”

过了些日子,老厨子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