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
“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
“你不离家的,你那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的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麽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於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诗,我就接着问祖父:
“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不开花?”
九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後边。有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钓了上来。钓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麽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麽好吃的东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在祖父烧的时候,我也帮着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喊着,一边叫着,好像拉拉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的说:
“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在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
“快沾点盐吧,快沾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称赞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让我停下,我才停下来。我明明白白的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还说着:
“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自此吃鸭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鸭子再不掉到井里,我看井沿有一群鸭子,我拿了秫秆就往井里边赶,可是鸭子不进去,围着井口转,而呱呱的叫着。我就招呼了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我说:
“帮我赶哪!”
正在吵吵叫叫的时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说:
“你在干什麽?”
我说:
“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
祖父说:
“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烧着。”
我不听他的话,我还是追在鸭子的後边跑着。
祖父上前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给我擦着汗一面说:
“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
我想: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住,可怎麽能规规矩矩贴起黄泥来让烧呢?於是我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喊着: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
第四章
一
一到了夏天,蒿草长没大人的腰了,长没我的头顶了,黄狗进去,连个影也看不见了。
夜里一刮起风来,蒿草就刷拉刷拉的响着,因为满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响声就特别大,成群结队的就响起来了。
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着烟,雨本来下得不很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得特别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弥漫得朦朦胧胧的,像是已经来了大雾,或者像是要变天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腾着白烟。
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样是荒凉的。没有什麽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麽都是任其自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若是纯然能够做到这样,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风景。但不对的,这算什麽风景呢?东边堆着一堆朽木头,西边扔着一片乱柴火。左门旁排着一大片旧砖头,右门边晒着一片沙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