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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29)

作者:莫言

我记得爷爷牵着我,我牵着一匹小黑狗,在田野里转。爷爷最喜欢去看墨水河大桥,他站在桥头上,手扶着桥墩石,一站就是半个上午或半个下午。我看到爷爷的眼睛常常定在桥石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上。高粱长高时,爷爷带我到高粱地里去,他喜欢去的地方也离着墨水河大桥不远。我猜想,那儿就是奶奶升天的地方,那块普普通通的黑土地上,浸透奶奶的鲜血。那时候,我们家的老房子还没拆,爷爷有一天绰起一把镢头,在那棵楸树下刨起土来。他刨出了几个蝉的幼虫,递给我,我扔给狗,狗把蝉的幼虫咬死,却不吃。“爹,您刨什么?”我的要去公共食堂做饭的娘问。爷爷抬起头,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着娘。娘走了,爷爷继续刨土。爷爷刨出了一个大坑,斩断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树根,揭开了一块石板,从一个阴森森的小砖窖里,搬出了一个锈得不成形的铁皮匣子。铁匣子一落地就碎了。一块破布里,露出了一条锈得通红的、比我还要长的铁家伙,我问爷爷是什么,爷爷说:“喔——喔——枪——枪。”

爷爷把枪放在太阳下晒着,他坐在枪前,睁一会眼,闭一会眼,又睁一会眼,又闭一会眼。后来,爷爷起身,找来一柄劈木柴的大斧,对着枪乱砍乱砸。爷爷把枪砸成一堆碎铁,然后,一件件拿开扔掉,扔得满院子都是。

“爹,俺娘死了?”父亲问爷爷。

爷爷点点头。

父亲说:“爹!”

爷爷摸了一下父亲的头,从屁股后掏出一柄小剑,砍倒高粱,把奶奶的身体遮起来。

堤南响起激烈的枪声、喊杀声和炸弹爆炸声。父亲被爷爷拽着,冲上桥头。

桥南的高粱地里,冲出一百多个穿灰布军衣的人。十几个日本鬼子跑上河堤,有的被枪打死,有的被刺刀捅穿。父亲看到,腰扎宽皮带,皮带上挂着左轮手枪的冷支队长在几个高大卫兵的簇拥下,绕过着火的汽车,向桥北走来。爷爷一见冷支队长,怪笑一声,持枪立在桥头不动了。

冷支队长大模大样地走过来,说:“余司令,打得好!”

“狗娘养的!”爷爷骂。

“兄弟晚到了一步!”

“狗娘养的!”

“不是我们赶来,你就完了!”

“狗娘养的!”

爷爷的枪口对准了冷支队长。冷支队长一施眼色,两个虎背熊腰的卫兵就以麻利的动作把爷爷的枪下了。

父亲举起勃朗宁,一枪打中了撕掳爷爷的那个卫兵的屁股。

一个卫兵飞起一脚,把父亲踢翻,用大脚在父亲手腕上跺了一下,弯腰把勃朗宁捡到手里。

爷爷和父亲被卫兵架起来。

“冷麻子,你睁开狗眼看看我的弟兄!”

公路两侧的河堤上,高粱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和伤兵。刘大号断断续续地吹着喇叭,鲜血从他的嘴角鼻孔往外流。

冷支队长脱掉军帽,对着路东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对着西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

“放开余司令和余公子!”冷支队长说。

卫兵放开爷爷和父亲。那个挨枪的卫兵手捂着屁股,血从他的指缝里滴滴答答往下流。

冷支队长从卫兵手里接过手枪,还给爷爷和父亲。

冷支队长的队伍络绎过桥,他们扑向汽车和鬼子尸体。他们拿走了机枪和步枪、子弹和弹匣,刺刀和刀鞘、皮带和皮靴,钱包和刮胡刀。有几个兵跳下河,抓上来一个躲在桥墩后的活鬼子,抬上了一个死老鬼子。

“支队长,是个将军!”一个小头目说。

冷支队长兴奋地靠前看了看,说:“剥下军衣,收好他的一切东西。”

冷支队长说:“余司令,后会有期!”

一群卫兵簇拥着冷支队长往南走。

爷爷吼叫一声:“立住,姓冷的!”

冷支队长回转身,说:“余司令,谅你不会打我的黑枪吧!”

爷爷说:“我饶不了你!”

冷支队长说:“王虎给余司令留下一挺机枪!”

几个兵把一挺机枪放在爷爷脚前。

“这些汽车,汽车上的大米,也归你了。”

冷支队长的队伍全部过了桥,在河堤上整好队,沿着河堤,一直向东走去。

夕阳西下。汽车烧毕,只剩下几具乌黑的框架,胶皮轱辘烧出的臭气令人窒息。那两辆未着火的汽车一前一后封锁着大桥。满河血一样的黑水,遍野血一样的红高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