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可以听到最荒唐的新闻,如某处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击。奇怪的意见也在这里可以听到,像把海边上都修上大墙,就足以挡住洋兵上岸。这里还可以听到某京戏演员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方法。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三彩的鼻烟壶。这真是个重要的地方,简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我们现在就要看见这样的一座茶馆。
一进门是柜台与炉灶──为省点事,我们的舞台上可以不要炉灶;后面有些锅勺的响声也就够了。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长凳与小凳,都是茶座儿。隔窗可见后院,高搭着凉棚,棚下也有茶座儿。屋里和凉棚下都有挂鸟笼的地方。各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
有两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眯着眼,摇着头,拍板低唱。有两三位茶客,也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赏瓦罐里的蟋蟀。两位穿灰色大衫的──宋恩子与吴祥子,正低声地谈话,看样子他们是北衙门的办案的(侦缉)。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纠纷。假若真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因为被约的打手中包括着善扑营的哥儿们和库兵,身手都十分厉害。好在,不能真打起来,因为在双方还没把打手约齐,已有人出面调停了──现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立目,短打扮,随时进来,往后院去。
马五爷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独自坐着喝茶。
王利发高高地坐在柜台里。
唐铁嘴踏拉着鞋,身穿一件极长极脏的大布衫,耳上夹着几张小纸片,进来。
王利发:唐先生,你外边遛遛吧!
唐铁嘴:(惨笑)王掌柜,捧捧唐铁嘴吧!送给我碗茶喝,我就先给您相相面吧!手相奉送,不取分文!(不容分说,拉过王利发的手来)今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您贵庚是……
王利发:(夺回手去)算了吧,我送你一碗茶喝,你就甭卖那套生意口啦!用不着相面,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由柜台内走出,让唐铁嘴坐下)坐下!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戒了大烟,就永远交不了好运!这是我的相法,比你的更灵验!
松二爷和常四爷都提着鸟笼进来,王利发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先把鸟笼子挂好,找地方坐下。松二爷文绉绉的,提着小黄鸟笼;常四爷雄赳赳的,提着大而高的画眉笼。茶房李三赶紧过来,沏上盖碗茶。他们自带茶叶。茶沏好,松二爷、常四爷向临近的茶座让了让。
松二爷、常四爷:您喝这个!(然后,往后院看了看)
松二爷:好象又有事儿?
常四爷: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常四爷的话。
二德子:(凑过去)你这是对谁甩闲话呢?
常四爷:(不肯示弱)你问我哪?花钱喝茶,难道还教谁管着吗?
松二爷:(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您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
常四爷: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二德子: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动手)
别的茶客依旧进行他们自己的事。王利发急忙跑过来。
王利发:哥儿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
二德子不听王利发的话,一下子把一个盖碗搂下桌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爷的脖领。
常四爷:(闪过)你要怎么着?
二德子:怎么着?我碰不了洋人,还碰不了你吗?
马五爷:(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风啊!
二德子:(四下扫视,看到马五爷)喝,马五爷,你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过去请安)
马五爷:有什么事好好地说,干吗动不动地就讲打?
二德子:嗻!您说得对!我到后头坐坐去。李三,这儿的茶钱我候啦!(往后面走去)
常四爷:(凑过来,要对马五爷发牢骚)这位爷,您圣明,您给评评理!
马五爷:(立起来)我还有事,再见!(走出去)
常四爷:(对王利发)邪!这倒是个怪人!
王利发:您不知道这是马五爷呀!怪不得你也得罪了他!
常四爷:我也得罪了他?我今天出门没挑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