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真是有点魔法。
「一共多少只?」
「三百多。」
「三百多少?」
「三百四十二。」
他拣一个高处,四面一望。
「你数数。大概不差了。──嗨!你这里头怎麽来了一只老鸭?」
「没有,都是当年的。」
「是哪家养的老鸭教你裹来了!」
倪二分辩。分辩也没用。他一伸手捞住了。
「牠屁股一撅,就知道。新鸭子拉稀屎,过了一年的,才硬。鸭肠子搭头的那儿有一个小箍道,老鸭子就长老了。你看看!裹了人家的老鸭还不知道,就知道多了一只!」
倪二只好笑。
「我不要你多,只要两只。送不送由你。」
怎麽小气,也没法不送他。他已经到鸭圈子提了两只,一手一只,拎了一拎。
「多重?」
他问人。
「你说多重?」
人问他。
「六斤四,──这一只,多一两,六斤五。这一趟里顶肥的两只。」
「不相信。一两之差也分得出,就凭手拎一拎?」
「不相信?不相信拿秤来称。称得不对,两只鸭算你的;对了,今天晚上上你家喝酒。」
到茶馆里借了秤来,称出来,一点都不错。
「拎都不用拎,凭眼睛,说得出这一趟鸭一个一个多重。不过先得大叫一声。鸭身上有毛,毛蓬松着看不出来,得惊牠一惊。一惊,鸭毛就紧了,贴在身上了,这就看得哪只肥,哪只瘦。晚上喝酒了,茶馆里会。不让你费事,鸭杀好。」
他刀也不用,一指头往鸭子三岔骨处一捣,两只鸭挣扎都不挣扎,就死了。
「杀的鸭子不好吃,鸭子要吃呛血的,肉才不老。」
什麽事都轻描淡写,毫不装腔作势。说话自然也流露出得意,可是得意中又还有一种对於自己的嘲讽。这是一点本事。可是人最好没有这点本事,他正因为有这些本事,才种种不如别人。他放过多年鸭,到头来连本钱都蚀光了。鸭瘟。鸭子瘟起来不得了。只要看见一只鸭摇头,就完了。还不像鸡。鸡瘟还有救,灌一点胡椒、香油,能保住几只。鸭,一个摇头,个个摇头,不大一会,都不动了。好几次,一趟鸭子放到荡里,回来时就剩自己一个人了,看着死,毫无办法。他发誓,从此不再养鸭。
「倪老二,你不要肉疼,十块钱不白要你的,我给你送到。今天晚了,你把鸭圈起来过一夜。明天一早我来。三爷,十块钱赶一趟鸭,不算顶贵噢?」
他知道这十块钱将由谁来出。
当然,第二天大早来时他仍是一个陆长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输得光光的。
「没有!还剩一块!」
这两个老人怎麽会到这个地方来呢?他们的光景过得怎麽样了呢?
一九四七年初,写於上海
羊舍一夕(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
一、夜晚
火车过来了。
“216!往北京的上行车,”老九说。
于是他们放下手里的工作,一起听火车。老九和小吕都好像看见:先是一个雪亮的大灯,亮得叫人眼睛发胀。大灯好像在拼命地往外冒光,而且冒着气,嗤嗤地响。乌黑的铁,锃黄的铜。然后是绿色的车身,排山倒海地冲过来。车窗蜜黄色的灯光连续地映在果园东边的树墙子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每回看到灯光那样猛烈地从树墙子上刮过去,你总觉得会刮下满地枝叶来似的。可是火车一过,还是那样:树墙子显得格外的安详,格外的绿,真怪。
这些,老九和小吕都太熟悉了。夏天,他们睡得晚,老是到路口去看火车。可现在是冬天了。那么,现在是什么样子呢?小吕想象,灯光一定会从树墙子的枝叶空隙处漏进来,落到果园的地面上来吧。可能!他想象着那灯光映在大梨树地间作的葱畦里,照着一地的大葱蓬松的,干的,发白的叶子……
车轮的声音逐渐模糊成为一片,像刮过一阵大风一样,过去了。
“十点四十七,”老九说。老九在附近的山头上放了好几年羊了,他知道每一趟火车的时刻。
留孩说:“贵甲哥怎么还不回来?”
老九说:“他又排戏去了,一定回来得晚。”
小吕说:“这是什么奶哥!奶弟来了也不陪着,昨天是找羊,今天又去排戏!”
留孩说:“没关系,以后我们就常在一起了。”
老九说:“咱们烧山药吃,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小吕,不是还有一包高山顶①吗?坐上!外屋缸里还有没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