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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66)

作者:丁玲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议员了,咱们都是干部,要受批评的。”于是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窑里去。老婆已经坐到炕上,好像还在流眼泪。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躺在炕上。

像经过了一件大事后那样有着应有的镇静,像想着别人的事件似的想着适才的事,他觉得很满意。于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还没有养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见他说话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灯。

“这老家伙终是不成的,好,就让她烧烧饭吧,闹离婚影响不好。”

然而院子里的鸡叫了。老婆已脱了衣服,躺在他侧边,她唠叨着:“明天还要出去么?什么开不完的会……”

“牛又要侍候了……”但他已经没有很多时间来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阖着眼,努力去找瞌睡,却只见一些会场,一些群众,而且听到什么“宣传工作不够啰,农村落后呀,妇女工作等于零……”等等的话。他一想到这里,就免不了烦躁,如何能把农村弄好呢,这里没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个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懂,他没有住过学,不识字,他连儿子都没有一个,而现在他做了乡指导员,他明天还要报告开会意义……

窗户纸在慢慢变白,隔壁已经有人起身了;何华明却刚刚沉入在半睡眠状态中;黄瘦的老婆已经睡熟了,有一颗眼泪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猫睡在更侧边沉沉的打着鼾。映在曙光里的这窑洞倒也显得很温暖很恬适。

天渐渐的大亮了。

1941年

在医院中

十二月里的末尾,下过了第一场雪,小河大河都结了冰,风从收获了的山岗上吹来,刮着牲口圈篷顶上的苇秆,呜呜地叫着,又迈步到沟底下去了。草丛里藏着的野雉,刷刷地整着翅子,钻进那些石缝或是土窟洞里去。白天的阳光,照射在那些夜晚冻了的牛马粪堆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几个无力的苍蝇在那里打旋。黄昏很快地就罩下来了,苍茫的,凉幽幽的从远远的山岗上,从刚刚可以看见的天际边,无声的,四面八方的靠近来,鸟鹊打着寒战,狗也夹紧了尾巴。人们都回到他们的家,那惟一的藏身的窑洞里去了。

那天,正是这时候,一个穿灰色棉军服的年轻女子,跟在一个披一件羊皮大衣的汉子后面,从沟底下的路上走来。这女子的身段很伶巧,穿着男子的衣服,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似的,她有意地做出一副高兴的神气,睁着两颗圆的黑的小眼,欣喜地探照荒凉的四周。

“我是没有什么工作经验的,将来麻烦你的时候一定很多,总请你帮忙才好啦!李科长!你是老革命,鄂豫皖来的吧?”

她现在很惯于用这种声调了,她以为不管到什么机关去,总得先同这些事务工作人员相熟。在学校的时候,每逢到厨房打水,到收发科取信,上灯油,拿炭,她总是拿出这么一副讨好的声音,可是并不显得卑屈,只见其轻松。

走在前边的李管理科长,有着一般的管理科长不急不徐的风度,俨然将军似的披着一件老羊皮大衣。他们在有的时候显得很笨,有时却很聪明。他们会使用军队里最粗野的骂人术语,当勤务员犯了错误的时候;他们也会很微妙地送一点鸡,鸡蛋,南瓜子给秘书长,或者主任。这并不要紧,因为只由于他的群众工作好,不会有其它什么嫌疑的。

他们从那边山腰转到这边山腰,在沟里边一望,曾闪过白衣的人影,于是那年轻女子大大地嘘了一口气,像特意要安慰自己说:“多么幽静的养病的所在啊!”

她不敢把太愉快的理想安置得太多,却也不敢把生活想得太坏,失望和颓丧都是她所怕的,所以不管遇着怎样的环境,她都好好地替它做一个宽容的恰当的解释。仅仅在这一下午,她就总是这么一副恍恍惚惚,却又装得很定心的样子。

跟在管理科长的后边,走进一个院子,而且走进一个窑洞。这就是她要住下来的。这简直与她的希望相反,这间窑绝不会很小,绝不会有充足的阳光,一定还很潮湿。当她一置身在空阔的窑中时,便感觉得在身体的四周,有一种怕人的冷气袭来,薄弱的,黄昏的阳光照在那黑的土墙上,浮着一层凄惨的寂寞的光,人就像处在一个幽暗的,却是半透明的那么一个世界,与现世脱离了似的。

她看见她的小皮箱和铺盖卷已经孤零零地放在那冷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