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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63)

作者:丁玲

当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时候,他站起来同我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他说他听见山上有声音。我只好鼓励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没人更厚的松林中去,才踏上回去的路,天色已经快要全黑了。

这天晚上我虽然睡得很迟,却没有得着什么消息,不知道他们怎样过的。

等不到吃早饭,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马同志答应今天来替我搬家。我准备回政治部去,并且回到延安去;因为敌人又要大举“扫荡”了,我的身体不准许我再留在这里,莫主任说无论如何要先把这些伤病员送走。我的心却有些空荡荡的,坚持着不回去么?身体又累着别人;回去么?何时再来呢?我正坐在我的铺上沉思着的时候,我觉得有人悄悄地走进我的窑洞。

她一耸身跳上炕来坐在我的对面了,我看见贞贞脸上稍稍的有点浮肿,我去握着那只伸在火上的手,那种特别使我感觉刺激的烫热又使我不安了,我意识到她有着不轻的病症。

“贞贞!我要走了,我们不知何时再能相会,我希望,你能听你娘……”

“我就是来告诉你的,”她一下就打断了我的话,“我明天也要动身了。我恨不得早一天离开这家。”

“真的么?”

“真的!”在她的脸上那种特有的明朗又显出来了。“他们叫我回……去治病。”

“呵!”我想我们也许要同道的,“你娘知道了么?”

“不,还不知道,只说治病,病好了再回来,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里不是也没有好处么?”

我觉得她今天显得稀有的平静。我想起头天晚上夏大宝说的话了。我冒昧地便问她道:

“你的婚姻问题解决了么?”

“解决,不就是那么么?”

“是听娘的话么?”我还不敢说出我对她的希望,我不愿想着那年轻人所给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轻人有快乐的一天。

“听她们的话,我为什么要听她们的话,她们听过我的话么?”

“那么,你果真是和她们赌气么?”

“……”

“那么,……你真的恨夏大宝么?”

她半天没有回答我,后来她说了,说得更为平静的:“恨他,我也说不上。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有病的人了,我的确被很多鬼子糟蹋过,到底是多少,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一个不干净的人了。既然已经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气,我觉得活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亲人的地方好些。这次他们既然答应送我到延安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里学习,听说那里是大地方,学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学习的。大家扯在一堆并不会怎样好,那就还是分开,各奔各的前程。我这样打算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旁人,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地方。而且我想,到了延安,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我还可以再重新作一个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别人说我年轻,见识短,脾气别扭,我也不辩,有些事情哪能让人人都知道呢?”

我觉得非常惊诧,新的东西又在她身上表现出来了。我觉得她的话的确值得我们研究,我当时只能说出我赞成她的打算的话。

我走的时候,她的家属在那里送我,只有她到村公所里去了,也再没有看见夏大宝。我心里并没有难受,我仿佛看见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将又见着她的,定会见着她的,而且还有好一阵时日我们不会分开了。果然,一走出她家的门,马同志便告诉了我关于她的决定,证实了她早上告诉我的话很快便会实现了。

1940年

羊群已经赶进了院子,赵家的大姑娘还坐在她自己的窑门口纳鞋帮,不时扭转她的头,垂在两边肩上的银丝耳环,便很厉害的摇晃。羊群拥挤着朝栏里冲去,几只没有出外的小羊跳蹦着,被撞在一边,叫起来了。

聚集在这边窑里炕上的几个选举委员会的委员,陆续从窗口跳了出来。他们刚结束会议,然而却还在叮咛些什么,纳着鞋帮的清子便又扭过头来,露出一掬黏腻的、分不清是否含着轻蔑的笑容。

被很多问题弄得疲乏了的委员们,望了望天色,蓝色的炊烟已经从窑顶上的烟囱里吐出来,为风吹往四方;他们决定赶到前边的庄子去吃饭,因为这晚上还要布置第二天的选举大会。然而已经三四天没有回家的指导员却意外地被准许回家。区委委员曾为他向大家说了一阵畜牧是很重要的等等的话,说他的惟一的牛就在这两天要产仔,而他的老婆是一个只能烧烧三顿饭,四十多岁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