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淞又送来许多画具和颜料。还有一个极精致的画架,配上一个三角小凳。这自然更能加增她出外写生的兴味。晓淞又欢喜陪她,澹明也常常往学校请假。三个人便坐车到野外去,有时也画一两张,有时因为谈话谈得太起劲,忘了画,尽把带去的一些罐头牛肉,水果,面包,酒……吃完就回来了。但这个小小的旅行却始终很有趣味。澹明既是具有那天生的活泼和滑稽,表哥又是如此的温雅,体贴周到得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而梦珂真的便显得非常天真非常幼稚,简直像一个小妹妹的样子了。
如同有一次,她正在晓淞房里帮表哥换金鱼缸里的水,只听见隔壁房里大嚷大闹。丢了金鱼冲到澹明房里去,看见那学经济的朱成红着脸在嚷要回棋。澹明呢,紧捻着那颗“车”笑,硬不给回。后来还是听了她的调停,把“车”还给朱成,但说定以后是不准再回的了。于是她也坐下去。棋又开始走了;先走得都很平稳,过后因为澹明想吃将军,把“马”放过去,却不知正走进人家的“马”口。朱成也没看到,还以为自己危险,想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把“将”偏了一步。澹明还想再去走“马”。猛不防梦珂伸出一只左手把澹明的手压住,右手便把朱成的那个“马”吃了。口里直叫“将军,将军!明哥莫动,我替你走。”朱成知道自己忘记吃人家的“马”,反给人家把“马”吃了,并且自己的将军只能又退回来,如果对面的一颗“车”再逼下来,这盘棋便算完了,于是又嚷着要回。梦珂却已把棋子和乱了,纵声的笑起来,澹明也附和着这得意,并且很放肆的望着她,还大胆的说了一些平日所不敢说的俏皮话,反使得她有好几天局促的不敢去亲近他。但不久也就又好了,因为她愿意自己再小孩一点;而他呢,也愿意装得更坦白一点,更老成一点。
又是在一个下棋的晚上。她是正坐在澹明的对面,晓淞是斜靠拢她的椅背边坐着,强要替她当顾问,时时把手从她的臂上伸出抢棋子。当身躯一向前倾去时,微弱的呼吸便使她后颈感到温温的微痒,于是把脸偏过去。晓淞便又可以看到她那眼睫毛的一排阴影直拖到鼻梁上,于是也偏过脸去,想细看那灯影下的黑眼珠,并把椅子又移拢去。梦珂却一心一意在盘算自己的棋,也没留心到对面还有一双眼睛在审视她纤长的手指,几个修得齐齐的透着嫩红的指甲衬在一双雪白的手上。皮肤也像是透明的一样。莹净的里面,隐隐分辨出许多一丝一丝的紫色脉纹,和细细的几缕青筋。澹明似乎是想到手以外的事了,所以总要人催促才能动子。看样子还以为在过分的用心,而结果是输定了。于是她高兴的掉过脸去:“讲的不要你帮!二表哥,是不是我进步了?你看他老输!”表哥照例是表同意的无声的微笑。输的也高兴,又竭力的去夸赞她。
棋还没下完时,杨小姐同表姊手牵手的走了进来。
“看我,梦妹!”杨小姐一进门便嚷。
“呵,美透了!”澹明走去便把右手伸给她。还在那一束鸵鸟毛上嗅起来,这是在那一顶金色软帽上垂下的。嘴里不住的又在赞美那随着进来的香气。
梦珂是并不称许那一套漂亮衣服的,尤其是那件大红小坎肩,多么刺戟人的颜色呀!袍子也嫌太花,反不如表姊的那件玄色缎袍,只下边袍缘上一流织就的金色小浪花。但她却不得不慷慨她的赞谀,但又不知应如何说才惬合。过了半天只好也重复的学着别人:“呵,美透了!美透了!”眼睛便又放到那颜色太不调和的脂粉的面孔。
“梦妹!这是大哥提议,也是他做东,据他交易所的同事说,那新世界的黑姑娘的梨花大鼓,是如何的了不起。去,快换衣服去,你看他今夜回来得多么早!”
“不,”毫不思索的便回答了,这是因为她一听到“新世界”,便联想到过去的一幕:是刚到上海没多久,同着几个同学去玩,曾受窘于一群挤眉弄眼的男子。
懂了梦珂眼光的问询的晓淞,微微的笑着,退到一张躺椅上去看书,是表示不愿出去的意思。表姊接着再要问时,杨小姐已一手拖着那还在迟疑的澹明折转身子走了:“好,他们不去的!我们找‘睡虫’去。”
大表哥亲自又来一次,但梦珂已上楼去了。
朱成已被他们吵醒,在睡眼惺松的忙着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