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待我都是真好的……”在这样默念中,才稍稍含了点快意睡觉去。
的确的,这家里是谁也都欢迎她的。第一是表姊提议到她的那件黑线呢长袍样式已过时,应当还长些,并且也大了,衣料更觉得太粗,所以第二天一清早便把自己刚做好的一件咖啡色纽约绸的夹袍送来。她怕过分拂了别人的好意,虽说她一走路便感觉到十分不适意那窄小的袍缘,窸窣的绊着脚背,便是那质料的柔滑,光泽也使她在人前时会害羞得举止倒呆板起来。尤其当她忘记了快走时,那珠边很鲁莽的就碰在桌边或门缘,她又得急速的改变那走路的姿势,心就去惦记着那珠子总得又碰碎了几颗。
澹明,一个专门学校的图画教员,在她来的第一个晚上便得知这正是一个在学习绘画的女子,并且那明眸,那削肩又给了他许多兴趣,也就清理了几本顶好的是从法国带回来的裸体同风景画给她。她自然非常珍贵的把来放在特为她安置的写字台上,以便无事时翻来看。
白天常常同表嫂陪姑母谈话,当表姊们上学去时。后来又在她们处学会了扑克。倦了就找丽丽(表嫂的三岁的女儿)玩。晚上多半躺在床上把在晓淞处借来的几本小说从头到尾的细看。晓淞又特买了一盏杏黄色小纱灯送她,这是正宜于放在床头小几上的。
时光是箭一般的逝去。梦珂的不安也就随着时光逝去。慢慢也就放心放胆的过活起来。自然是比较又习惯了些这曾使她不敢接近的生活。
晚餐后是一天顶热闹的时候,大家总得齐集在客厅里,那学经济的北方先生便放开嗓子唱起皮黄来。醉心京调的杨小姐和表姊也就打起尖锐的小声跟着那转折处滚。晓淞同澹明常常述说着巴黎的博物馆,公园,戏院,饮食馆……梦珂总是极高兴的听着,有时也插进些问话。自己又存心的靠近那幼小时的同学坐着,希望能又找到一个可以重复再谈着过去的一些乐事的人,当又没有同匀珍在一块的时候。在第四夜这谈话终于开始了。
“我想你会不很记得了,我是和梦如同班,在酉阳县立高小时。”
“怎么,会不记得你,‘丙丙’!”
“早就不叫这个名字了,‘雅南’,是在中学时就改了的。”不好意思的笑里又微露出一点被人不忘的得意。“近来梦如她们呢,还好吧?”
“我大姊吗,前年就嫁到秀山,近来二伯母一想起她时就哭。你是几时来的呢?”
“上月才从南京到这里,病了学校不好住。如果我早知道你也在上海,又同他们有亲,那我早就去访你了。亲,如若不是为了也有这芝麻大点亲时,我也不会住在这儿,也不会遇见你……”
于是每夜他们总坐在一张长靠背椅上讲着五六年前的一些故事,但当雅南有点讽刺的影射到这家里某人时,梦珂便把眉头一蹙:“呀,九点半,我要去休息了。”或者便惊讶的间着:“表姊呢?表姊在那儿呢?”于是站起来离了客厅。雅南微微感到失意的把头又缩进睡衣点,蜷成一团,默默的听其余的人谈音乐,跳舞,戏剧,电影……等到大众要散的时候,他才一步一步拖回自己的房去。
很明显的,表姊是不喜欢雅南。有一天晚上,当她刚离开客厅的时候,表姊便也随着她出来。一手附着她的臂膀,两人并排的踏上楼梯。
“梦妹,怎么你们会说的那样亲热?”语调里似乎含有冷冷的讥讽。
“他是住在我们对门山上的。小时就同学。”
“老说老说从前,也无味吧。梦妹,你可以去同澹明谈谈,他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自然也是喜欢同他谈话的。”
表姊把她送到房门边,依旧又很快乐的向她说着:“明天见。”
过了几天,她听了她们的怂恿,在澹明处拿了许多颜色,画布,开始学起涂油来。常常整天躲在房子里照着那些自己所爱的几张画模仿着。或涂着那从窗户里看见的蔚蓝的天空,对门的竹篱,楼角上耸起的树……末后,费了四个钟头才画好一张,也是从窗户里望见的景致,是园里的一角,在那丁香花丛中搬来了屋后那草亭,前面的草坪中,丽丽正在玩一个大球。自己看后觉得还满意,于是就去送给表姊,杨小姐就抢去给楼下大众看。澹明第一个便说:“好呀。”晓淞也给她许多鼓励的话。于是她仿佛也惊异起自己的天分来,从此更努力的作画,并且也不再像先前只躲在自己房里画画窗外的景致,或又画画自己的手和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