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能用什么言语或心情来痛悔?他,凌吉士,这样一个可鄙的人,吻了我!我静静默默地承受着!但那时,在一个温润的软热的东西放到我脸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么呢?我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晕倒在她那爱人的臂膀里!我张大着眼睛望他,我想:“我胜利了!我胜利了!”因为他所使我迷恋的那东西,在吻我时,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时鄙夷我自己了!于是我忽然伤心起来,我把他用力推开,我哭了。
他也许忽略了我的眼泪,以为他的嘴唇给我如何的温软,如何的嫩腻,把我的心融醉到发迷的状态里吧,所以他又挨我坐着,继续说了许多所谓爱情表白的肉麻话。
“何必把你那令人惋惜处暴露得无余呢?”我真这样的又可怜起他来。
我说:“不要乱想吧,说不定明天我便死去了!”
他听着,谁知道他对于这话是得到怎样的感触?他又吻我,但我躲开了,于是那嘴唇便落到我手上……
我决心了,因为这时我有的是充足的清晰的脑力,我要他走,他带点抱怨颜色,缠着我。我想“为什么你也是这样傻劲呢?”他直挨到夜十二点半钟才走。
他走后,我想起适间的事情。我用所有的力量,来痛击我的心!为什么呢,给一个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爱他,还嘲笑他,又让他来拥抱?真的,单凭了一种骑士般的风度,就能使我堕落到如此地步吗?
总之,我是给我自己糟蹋了,凡一个人的仇敌就是自己,我的天,这有什么法子去报复而偿还一切的损失?
好在在这宇宙间,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费得尽够了,那么因这一番经历而使我更陷到极深的悲境里去,似乎也不成一个重大的事件。
但是我不愿留在北京,西山更不愿去了,我决计搭车南下,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余剩;因此我的心从伤痛中又兴奋起来,我狂笑地怜惜自己:
“悄悄地活下来,悄悄地死去,啊!我可怜你,莎菲!”
(1927年)
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
“今晚早些来呵!”阿英迷迷糊糊的在向要走的人说。
要走的人,还站在床头,一手扣衣,一手就又拉帐子。帐子是白竹布的,已变成灰色的了。
“唉,冷呢,人!”阿英用劲的将手摔脱了缩进被窝里去,眼仍然闭着,又装出一个迷人的音调:“你今晚不来时,以后可莫想我怎样好!”
在大腿上又被捻了一下,于是那穿黑大布长褂的瘦长男子,才从床后的小门踅了出去。阿英仿佛听见阿姆在客堂中送着客,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呢,瞌睡是多么可恋的东西,所以翻过身去,把被压紧了一点,又呼呼的睡熟了。
在梦中,她已回到家了,陈老三抱着她,陈老三变得异常有劲,她觉得他比一切男人都好,都能使她舒服,这是她从前在家时所感不出的。她给了他许多钞票,都是十块一张的,有一部分是客人给她的,有一部分是打花会赢的。她现在都给他了。她要同他两人安安静静的在家乡过一生。
在梦中,他很快乐的,她握住两条粗壮的手膀,她的心都要跳了。但不知怎的,她觉得陈老三慢慢的走远了去,而阿姆的骂人的声音,却传了来,娘姨也在大声吵嘴,于是她第二次又被吵醒了。
阿姆骂的话,大都极难听。娘姨也旗鼓相当,毫不让人。好在阿英一切都惯了,也不觉得那些话,会怎样该只有为他人而卖身体的自己来难过。她只觉得厌烦,她恨她们扰了她,她在心里也不忘要骂她们一句娘,翻转身来又想睡。
但间壁房里也发出很粗鲁的声音来,她知道间壁的客人还没走,她想:“阿姊这样老实,总有一天会死去的。”她想叫一声阿姊,又怕等下阿姊起了疑心,反骂她不好,所以她又把被盖齐顶,还想睡去。
娘姨的声浪越大了。说阿姆欠她好多钱。本说定五块里要拿一块的,怎么只给十只小洋;三块的是应给六毛的,又只给四毛。她总不能通宵通宵的在马路上白站?
阿姆更咬定不欠她,说她既然这样要钱,怎么又不拉个客人去卖一次呢?后来几乎要动武了,于是相帮的,大阿姊,……都又夹杂在里面劝和;她们骂的话,越痛快,相劝的笑声就更高。
阿英虽说把被蒙了头,却也并不遗漏的都听清了,几次还也随着笑了的。间壁的人呢,又仿佛是在另一世界。相骂却不与他们相干。阿英想:无论怎样也不能再睡着了。于是又把头伸出来,掀开了帐子看:房子是黑黑的,有一缕光从半扇玻璃窗射进来,半截落在红漆的小桌上,其余的一块就变成灰色的嵌在黑地板上了;而且有一大口浓痰正在那亮处。阿英看不出时间的早晏来,于是大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