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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42)

作者:丁玲

“唱歌的是谁?谁教他唱的?”

“是茆丕珍,谁教他,这还要教?茆丕珍是个快活人,会编,会唱,会说笑话,会吹管子,是个好劳动呢。变工队的组长,不错,好小伙子。”

我看不见她,但听她的声音,我猜想她一定又挂出一副羞涩的笑容,我对这老的残废妇人,心里有些疼,便同她谈起家常来。

这婆姨是个柳拐子,不知道是得了病才矮下去,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得了病。她的四肢都伸不直,关节骨在瘦削的胳膊、手指、腿的地方都突的暴了出来,就像柳树的节一样。她的头发又黄又枯又稀少,不像是老了脱落的,像从来如此。她动作也不灵便,下地行走很艰难,整天独自坐在炕头上纳鞋底,纺线线,很少人来找她拉话。但我觉得她非常怕寂寞,她欢迎有人跟她谈,谈话的时候,常常拿眼色来打量人,好像在求别人再多坐一会儿。我同她谈久了,不觉地就在她脸上慢慢捉住了一种与她皮肤,与她年龄完全不相调和的幼稚的表情。

“他是个好人,勤俭,忠厚,命可不济,我跟他没几年就犯了病,又没有个儿花女花,一辈子受熬煎。望儿是抚养的孩子,十个月就抱了过来,咱天天喂米汤,拉到十七岁上了,望儿拦羊,他媳妇年时才娶过来,十四岁,贪玩,还是个娃娃家,顶不了什么。”

睡在她背后的望儿媳妇也翻了翻身子,我猜她又在笑,她常常憨憨地望着我笑,悄悄地告诉我说她欢喜公家婆姨。接着她坐起来了,摸摸索索地下了炕,准备做早饭。

我也急急忙忙起身去看变工队出发,可是老村长回来了,他告诉我变工队已经走了,今天到十里外的一个山头去刨梢。这时天还只黎明,淡白的下弦月还悬在头顶上。

我向他表示了我对他的称赞,他是一个负责任的村长,他谦虚地回答我:

“说不上,咱是个笨人,比不上枣园有劳动英雄。年时劳动英雄在‘边区’(延安)和别人挑下了战,要争取咱二乡做模范。咱麻塔的计划是开一百二十垧荒地,梢大些个,镢头手也不多,只好多操心,后晌还要上山去看看呢!抓得紧点,任务就完成得快点。笨鸟先飞,咱不爱说大话,吹牛;可也不敢落后。自己的事,也是公家事么!”

老村长六十三岁了,就如同他婆姨所说一样,一辈子种了五十年庄稼,革命后才有了一点地,慢慢把生活熬得好了一点,已经有了三四十垧地安了庄稼,又合伙拦了六十多头羊,但他思想里没有一丝享受的念头,他说:“咱是本分人,乡长怎样讲,咱就怎样办,革命给了我好日子,我就听革命的话,劳动英雄是好人,他的号召也不会错。”因为他人平和,公正,能吃苦,所以全村的人都服他,他们说:“老村长没说的,是好人,咱们都听他。”他人老了,刨不了梢,可是从早到晚都不停,务瓜菜,喂牲口,检查变工队,他是队长。他劝别人勤开地,千万别乱倒生意,一籽下地,万籽归仓,干啥也顶不上务庄稼。他说:“劳动英雄说这是毛主席的意思,毛主席的话是好话,毛主席给了咱们土地,想尽法子叫咱们过好光景,要不听他的话可真没良心。依正人就能做正人,依歪人没下场。”

当我问他们村子里人的情况时,他都像谈自己子弟一样,完全了解他们,对每个人都有公正的批评和不失去希望:

“那个纺二十四个头机子纱的叫茆丕荣,有病,掏不了地,婆姨汉两口子都纺线,也没儿子,光景过得不错,心里还够明白,不肯多下劲,从开年到如今才纺二十来斤。不过,识字,读得下群众报,我要他念给大家听,娃娃家也打算让他抽点时间教教。”

说起冯实有家婆姨,他就哈气,说这村上就她们几个不肯纺线,因为她们家光景好,有家当,劝说也不顶事。他盘算今年在村子上安一架织布机来,全村子人都穿上自己纺自己织的新布衣,看她们心里活动不活动。

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麻塔村年时还有吵架的事,今年就没有了。二十九家人有二十五辆纺车,是二乡妇纺最好的村子,荒地已经开了一百五十垧,超过了三十垧,这数目字是乡上调查出的,靠得住。他立有村规,要是有谁犯了规,盛在家里不动弹,就要把他送到乡上当二流子办。全村人对他领导的意见证明了乡长告诉我的话没有错:“茆克万是二乡最好的一个村长。”

娃娃们

望儿媳妇听到窑外里有脚步声音,心里明白是谁,便忙着去搬纺车,一个穿大红棉袄,扎小辫的女娃便站在门旁了。她把手指头含在嘴里,歪着头望着那柳拐子婆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