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莫干山的冬天
汽车围着太湖绕行,我无心观看车外的景色,一点也不理会什么“避暑胜地”。我的欺骗手腕没有成功,敌人比我想象的狡猾得多,但他们押送我到湖南的计谋也没有成功。我们还要较量下去的。现在我从南京一个阴冷的禁锢地转移到杭州的一个凄凉的禁锢地。我每次被迫坐上这小轿车,就感受到压迫。轿车就像小时候看过的小说上描写的囚车。这囚车比古代的囚车更坚固,更灵便,更可恨。古时绿林好汉可以劫法场,打碎囚车救出同伙。而现在要从这车里劫走“犯人”却要难上千百倍。一路我禁不住胡思乱想,愤恨难平,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山下。很多年后,我才得知,原来这莫干山当年便是国民党蓝衣社培训特务的营地。
那山势陡峻,上山下山只有一条路,路口有哨卡。过了哨卡,我换坐一乘软轿迤逦上山。上得山来,拐进一个小山坳,这里有幢独立的小洋楼,楼前一块小草坪。楼内正房是两楼两底。我和冯达住楼上的一间正房,另一间由同来的那一对夫妇住。楼下有一间客室。楼内原来就有厨师、佣人。表面上这些是看房子的,收拾房子的,其实都是我的“监护人”。这天在客厅后半截吃的晚饭。吃饭时我一言不发,像刚到王公馆时那样消沉。这里虽然没有那阴森恐怖的场面来威胁刺激你,但前途也确像高山上的深秋一样,凉飕飕地等着暴风雪的来临。一切都与我无关、无缘、无情。我对一切便都冷漠视之。
这一带的小洋房都是单独的一小幢一小幢。从我们住的屋里可以望见远处那些隐约在树丛后边的红色的绿色的小楼屋的一角。看房子的人说,在这里避暑的游客早都下山走了;山上一条最热闹的小街上的小店,那些卖冷饮的、卖食品的、卖手工艺品的、卖百货的全都关了门,门上一把锁。太阳虽然有,但因两边都是山,太阳很晚才出来,很早就下去了。看房子的还告诉我,再过一个月就要封山了,大雪封山交通就断了。他们正忙着从山下买菜,在山上运柴;还在楼下客厅里安上了一个铁桶似的炉子,再过几天就要用木柴烧起炉子取暖了。在这里,白天我只能呆呆地坐在院子里,遥望那烟雾朦胧的远山和那由绿变黄的山谷,痴痴地追踪那翱翔盘旋的苍鹰。许久许久,从被捕以来强忍着未曾流出的苦涩的泪水,常常潸然挂满一脸。上山后才穿的一件赶制的不合身的棉袍的下襟里子,每天被泪水湿透了一层又一层,深灰的布面上全是一团一片的褪了色的渍印,好像是一块染坏了的旧布。我一生的凄苦生涯,我的艰难困危的挣扎都一起涌上心头。我整天坐在这初冬的寂静的高山上,向往宇宙中的一切。万物皆自由,惟独我被困在这离地面一千公尺以上的山上,像希腊神话中的那些受罪的神。我的心像滚油在沸腾、在熬煎,但我却只能沉默无言。我要喊、要叫、要撞、要冲击!但又什么都不能,只能让泪水像涓涓的苦泉,一个劲地往下流,滴在衣襟上,滴入泥土里,到夜晚就又把枕头、被头浸湿。
来到这里,我曾几次抗议把我囚禁在这寒冷的高山,还禁止我出门。最使我心烦的便是一日三餐得陪着那位增派来监视我的、使人厌恶的从苏联回来的叛徒。后来他们才允许我能在山上各处走走。我自然又萌生了非分之想,每天都到外边游逛。先是那从苏联回来的叛徒紧紧跟在后边;后来我与冯达常常不等他们,不顾他们,自己往外走。走到山上,又走向山下。但不须走多远,总会有一位佣人忽然从那个竹丛里钻出来,笑嘻嘻地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我每天都不顾疲劳地上上下下,却总也找不到一点机会。尽管我明明知道下山的路上是设有关卡的,即便我到了山下,也仍然走不出去;即使能偷着出去了,也会在公路上被抓回来。这里山上山下,四面八方都安得有密密的电话线路,我能走到什么地方?能躲到什么地方?
天气慢慢冷起来,十一月初山上就下雪了;不下雪的时候,也常常是云雾弥漫。我只有一件薄棉袍,白天只能拥被而坐,喝点白开水,翻翻旧报纸。楼下客厅里的火炉烧得很旺、很暖和,可是我不愿意同那位叛徒促膝而坐。南京来的那群看守虽然粗野、无知,但还可以以人视之;这位高等看守,虽然吃过面包、读书识字,也能谈点政治时事,如当时成立的福建人民政府,或者共产党领导人的传说轶闻,但实在鄙俗不堪。我感到他的灵魂太丑恶,令人难受,听了他的一些言词就像吃了苍蝇似的只想呕吐。因此,我整日整夜都呆坐在楼上屋里床上,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