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我好像到了一片空虚幽深的境地,我又从遥远的一片幽深的地方慢慢有了一丝一缕的感觉。这感觉如此微弱,如此战战兢兢,如此凄苦,如此痛楚。我无法制止,而且慢慢清晰起来,愈清晰,我的感觉愈深。我的感觉愈深,就愈加清晰。天呵!我怎么还没有死,还留在这痛苦的人间!
昏黄的灯光,首先照入我的眼帘。抽泣的声音送进我的耳底。我厌烦地环视周围,那根蓝色的布绳还拖在床边。我伸手去拉,那一头正压在什么地方。呵!原来我身旁正伏着一个人。我想一定是这个人把我放下来的。我本来已安然归去,你为什么这样残忍,还要把我留在人世,到底为了什么?冯达哭丧着脸诉说,你蹬踢得厉害,动静很大,我不忍心呀,又怕惊动了看守。这时我心如刀绞,浑身酸痛。慢慢地酸痛盖过了心痛。而颈边又感到刺痛难忍,我想回过脸来,却扭不过来。无须镜子,我知道在颈项的两边,留下了长长的紫色的伤痕。我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瘫在床上,丝毫不能动,我等着另外的最难堪的时日的到来。
十、顾顺章的出现
我躲在帐子里睡了一个星期。表面上我说头痛、肚子痛。看守给我拿了一点清凉油,每天三餐给我送点面汤、稀饭。实际我是休息,更是躲人。我不能让看守发现我脖子上的紫痕。过了一个星期,我的精神稍稍有些恢复,能起床了,但我仍用一条毛巾围着颈项,假说我仍有点咳嗽,保护气管。只在这时,我才十分深切体会到我的确是无所作为,无能为力了!只能任人宰割了!逃既不成,死又未遂,我心力俱瘁,还有什么力量来重复这种绝望的行动呢?我即使能逃到街上,也会被刽子手们打死,国民党可以大造其谣,使我含冤莫白。即使冯达不把我放下来,我真就这样死了,我对得起生我养我的寡母吗?对得起死去的烈士和他留下来惟一的幼儿吗?对得起一切对我友好,对我怀有希望的同志和战友吗?我丁玲在敌人的魔掌中就这样认输了吗?我决不甘心。这时我对一切充满着仇恨,无法解除的仇恨。我苦苦思索:我究竟该怎样才能脱离这魔掌与苦海,才能有一丝希望?我怎样冲破黑暗,在黑暗中找到一条缝隙,从这条缝隙中能重见天日,哪怕只是一缕阳光?
时间过得真慢,我度日如年,一天一天捱着,不觉暑热已退,到了九月上旬。记不清是哪一天,大约就在我起床不久的时候,看守忽然拿进几样礼物,什么水果点心之类的,说:“这是后边王先生送给你们的。等一会他要来看你们。”王先生?记得刚来这里时就曾有一位王先生要见我,后来却又不提了。那时我也没在意,以为反正是随便编的一句鬼话,管他什么王先生、张先生!现在,果然有一位王先生,他先送了礼物,然后再来看我,这位王先生到底是何许人呢?他要来干什么呢?
一会,看守领进来一个人。这人五短身材、身板结实、动作伶俐,两个圆圆眼睛,很有点神采。他没有架子,非常随便的,好像常来常往的熟人那样说道:“许久以来都想来看看你们,直到今天才有空。啊!真住了不短时间了。我想你们一定觉得太闷。”他看见我不知如何回话的样子,便自我介绍道:“我现在的处境同你差不多,表面上我能去街上走走,实际也是不自由的。今天我来看你,别无他意,只是想来为你们解解闷,你放心好了。”这王先生是一个什么人物呢?他来这里正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这是我在二十多年生活中从未遇到过的人物,我警惕地望着他。他看见我不说话,便也未多说,随便的告辞走了,他令人感到以后他还会再来的。这王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呢?
后来还是看守告诉我们,我怎能不为之大吃一惊呢?原来他就是顾顺章,一个颇有点名气的共产党的大叛徒、国民党的大特务!关于他的事,我过去听到过一些,新闻纸上也为他大吹过,他是一个复杂的人,不是我这么单纯的人所能理解的人。但我心里清清楚楚,他是一个大坏蛋。而且自然也明白了,这群看守、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都是他的党羽、部下,他现在的出现显示了国民党对我决不会善罢甘休。
顾顺章果然接着又来了,他对我的冷淡,好像毫无感觉似的,好像他只是来这里找一个老朋友聊天,讲他过去开古玩店做生意的事,讲他带魔术团四处跑码头表演的事。开古玩店的确是一个比较容易隐蔽的行业,谁会料到那些来买卖字画陶罐的人竟是共产党员呢?玩魔术也是一样。玩魔术、变戏法在旧社会,一般都认为是走江湖混饭吃的,哪里会联想到革命和共产党呢?顾顺章又来过,每次来都摆出同我们是老邻居,像串门的样子,在我面前玩魔术,拿几个乒乓球玩,一个变两个、变三个、变四个、变五个……又拿几块红绿绸子,红变绿、绿变红、有变无、无变有。也玩香烟,点燃的香烟可以吞下去,也可以再吐出来。他常来,不管你理不理他,不管你的态度多么冷淡,他好像不懂这些,不在乎这些;来了就讲一点社会新闻,他对社会人情讲得头头是道。他讲生意,讲买卖,显得精明;他玩魔术,手法干净。他也讲他的历史,掩饰自己,说他并没有出卖共产党。说党对他发生了一场无可挽回的误会。他装出一种不怨天、不尤人的样子。他还讲他的将来,说将来要退出政治舞台,到农村去,兴办农场、讲求实业,可以由小到大。我只暗示他,我是不相信他的。我看得出来,他也在观察我。有一天,他在外边厅里催眠一个看守。我不懂催眠术,但那个看守的确被催眠过去了,他完全依从他,听他的命令,做他平日所不能做的,一个普通人所不能做的事。随后这个看守有整整三天疲倦得不能动弹,一点也不知道他被催眠过去后所讲过的话和所做过的事。这种情景是令人心惊的。但我对顾顺章说:“你不能把我催眠过去。因为我不相信你。我对你的一套方法,你所施展的那些能耐,我压根不听!”他只得说:“如果你是这样,我是没有办法的。催眠一个人首先得他相信我,听我的。”我过去听说过,有的时候,国民党特务抓去我们的同志,除一般刑具外,也用电刑,有时还使用催眠术来取得口供。但我自忖,我虽然冒着危险为党工作,可并不知道党内什么重要的机密。万一经不起催眠术,我失去知觉,不能自制,顶多说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是左联的党团书记。这些,国民党不是早就知道,而且还有意开脱过我说“你又不是共产党员吗”?我说是,不过是一死;我说不是,也仍是一死。因此我泰然处之。过了几天,顾顺章来闲聊时说:“国民党杀你,没有好处,不合算。现在外国人为了你在同国民党打官司。国民党也不敢放你,怕新闻记者找你,你本身就是一个证据,你是在租界上被他们抓来的。实际他们在租界上也不只抓过你一个人,抓的人多着呢。外国人认为侵犯了他们的治外法权,早有意见。而你的事被闹出去了,外国也知道了,外国一些作家名人打电报来反对国民党抓你,要释放你。你有名气,事情闹出去了,外国人脸上也不好看,所以要和国民党算账,他们有一阵子价钱要讲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