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後,秦书田、胡玉音被传到了公社。开初,他们以为是通知他们去办理婚姻登记手续。只是秦书田有些经验,多了个心眼,用一个粗布口袋装了两套换洗衣服。
“秦书田!你这个铁帽右派狗胆包天,干下了好事!”
秦书田和胡玉音刚进办公室,公社主任李国香就桌子一拍,厉声喝斥。大队支书王秋赦满脸盛怒地和女主任并排坐着。旁边还有个公社干部陪着,面前放着纸笔。
秦书田、胡玉音低下了头,垂手而立。秦书田不知头尾,只好连声说:“上级领导,我请罪,我认罪--”
“在管制劳动期间,目无国法,目无群众,公然与富农分子胡玉音非法同居,对无产阶级专政猖狂反扑--”女主任宣判似地继续说。原来昨天晚上,王秋赦来个别汇报、请示工作时,女主任才详细问起了他的脚扭伤的经过。王秋赦便把那一大早从供销社侧门出来,滑倒在一堆稀牛粪上,被早起扫街的铁帽右派发现并背回吊脚楼去的经过讲了一遍。还说秦书田近一段表现不错等等。“我早晓得你上当了!”女主任冷笑了一声骂道,“愚蠢的东西!供销社高围墙侧门的那条小巷子才多宽一点?平日从没有人牵牛从那巷子里过,牛拉屎远不拉、近不拉,偏偏拉在那门口?你那时经常到门市部楼上过夜--肯定被铁帽右派盯住了,才设下了这个圈套!你呀,力气如牛,头脑简单,少了一根阶级斗争的弦!”王秋赦当场被女主任数落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把圆脑壳缩进衣领去。同时也暗暗叹服,这女上级就是比他高强。“阶级报复!明天我就派民兵捉住秦癫子吊半边猪!”王秋赦想到被右派分子算计,吃了两个多月的苦头,就睁大了三角眼,暴跳如雷。“要文斗,不能光想着去触及敌人的皮肉。”女主任倒是胸有成竹,平静地说,“他不是申请和胡玉音结婚,而且已经公然住在一起了?我们就先判他个服法犯法,非法同居!他去劳改个十年八年,还不是我们跟县里有关部门讲一句话?到了劳改队,看他五类分子还去守人家的高围墙、矮围墙!”於是,秦书田和胡玉音就被传到公社来了。
“秦书田!胡玉音!你们非法同居,是不是事实?”女主任继续厉声问。
秦书田抬起了头,辩解说:“上级领导,我有罪--我们向大队干部呈过请罪书,大队送了我们白纸对联,认可了我们是『黑夫妻』--我们原以为,她是寡妇,我是四十出头的老单身,同是五类分子,我们没有爬墙钻洞--公社领导会批准我们--”
“放屁!”王秋赦听秦书田话里有话,就拳头在桌上一擂,站了起来,“无耻下流的东西!你这个右派加流氓,反革命加恶棍的双料货!给老子跪下!给老子跪下!我今天才算看清了你的狼心狗肺!呸!跪下!你敢不跪下?”
胡玉音拉了拉秦书田。秦书田当右派十多年来,第一次直起腰骨,不肯跪下,甚至不肯低头。过去命令他下跪的是政治,今天喝叫他下跪的是淫慾。胡玉音彷佛也懂得了他的这层意思,胆子也就大了。王秋赦怒不可遏,晃着两只铁锤似的拳头,奔了过来。
“王秋赦!要打要杀,我也要讲一句话!”胡玉音这时挡了上去,眼睛直盯住吊脚楼主,面色坚定沉静。王秋赦面对着这双眼睛,一时呆住了。“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我们面对面地这麽站着,不是头一回了吧?可我从没有张扬过你的丑事--今後也不会张扬!我今天倒是想问问,男女关系,是在镇上摆白摆明、街坊父老都看见了、认可了、又早就向政府请求登记的犯了法,还是那些白天做报告、晚上开侧门的犯了法?”
“反了!翻天了!”一时,就连一向遇事不乱、老成持重的女主任,这时也实在没有耐性了,竟降下身分像个泼妇撒野似地骂道,“反动富农婆!摆地摊卖蓆子的娼妇!妖精!骚货!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
真不成体统。更谈不上什麽斗争艺术,领导风度,政策水平。玷污了公社办公室的几尺土地。但李国香毕竟咬着牙镇住了自己,浑身战栗着,手指缝缝挤出了血,才没有亲自动手。她是个聪明人,林副统帅教导过她: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她决定行使镇压之权:
“来几个民兵!拿铁丝来!把富农婆的衣服剥光,把她的两个奶子用铁丝穿起来!”
胡玉音发育正常的乳房,母性赖以哺育後代的器官,究竟被人用铁丝穿起来没有?读者不忍看,笔者不忍写。反正比这更为原始酷烈的刑罚,都确实曾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下叶的中国大地上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