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李国香有意停了一停。
谷燕山额上汗珠如豆:“镇上有什麽小集团!有什麽小集团!这是血口喷人,这是要致人於死地--”
“怎麽?害怕了!你们是一个社会存在。”李国香抬高了音调,变得声色俱厉,“当然罗,只要你们一个一个认识得好,交代得清楚,也可以考虑不划作小集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啦!去年,镇上就有革命群众向县公安局告了你们的状--不做小集团处理,工作组可以尽力向县委反映--但主要看你们这些人的态度老不老实。胡玉音就不老实,她畏罪潜逃了。可我们抓住了她丈夫黎桂桂问罪。--老谷,你不是镇上有名的大好人、和事佬吗,一镇的人望哪,就带个头吧。还是敬酒好吃哪,把这麽多人牵扯了进去,身家性命,可不是好玩的--”
真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
“天呀!我以脑袋作保!镇上没有什麽小集团--”
谷燕山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浑身都叫冷汗浸透了。
七年纪轻轻的寡妇
胡玉音在秀州一个远房叔伯家里住了两个月,想躲过了风头再回芙蓉镇。“风头子上避一避”,这原也是平头百姓们对付某些灾难经常采用的一种消极办法。岂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人世间的有些灾难躲避得了吗?何况,如今天下一统,五湖四海一个政策,不管千里万里,天边地角,一个电话或一封电报就可以把你押送回来。
两个月来,胡玉音日思夜想着的是芙蓉镇上的那座“庙”。她只收到过男人黎桂桂的一封信,信上讲了些宽慰她的话,说眼下镇上的运动轰轰烈烈,全大队的五类分子都集中在镇上训话,游行示威时把他们押在队伍的前面。原来镇上主事的头头都不见露面了,由工作组掌管一切。官僚地主出身的税务所长被揪了出来批斗。民兵还抄了好些户人的家,他的杀猪刀也被收缴上去了。收上去也好,那是件凶器--听讲这次运动,还要重新划分阶级成分。信的末尾是叫她一定在外多住些日子,也千万不要回信。
看看这个不中用的男人,自己家里的事,除了那把杀猪屠刀,一句实在的话都没有,一切都靠胡玉音自己来猜测。比方讲镇上的管事头头都不露面了,是不是指老谷主任、满庚哥他们?抄了好些户人的家--都是哪几户人家?是不是也抄了自己的新楼屋?要重新划阶级成分,会不会给自己划个什麽成分?男人呀,男人,总是太粗心了,太粗心,连封信都写不清。男人後来再没有给她来信。桂桂是被抓起来了?胡玉音越想越猜,越心惊肉跳。她像一只因屋里来了客人而被关进笼子里的母鸡,预感到了有大祸临头。但这“大祸”将是什麽样的,她没有听人讲过,也没有亲眼见过。是不是和五类分子那些人渣、垃圾一样,一身穿得邋里邋遢,脸块黑得像鬼,小学生一碰见他们就打石子、扔泥团,墟镇上一有什麽运动、斗争,就先拿他们示众,任凭革命群众骂、啐、打--
天啊,假若“大祸”要使自己也沦落成这一流的人,那怎麽活得下去啊!不会的,不会的。自己又没有做过坏事,讲过反话,骂过干部。自己倒是觉得老谷主任、满庚哥他们是自己一屋人,父老兄弟。墟镇上一个卖米豆腐的女人,能对新社会有什麽仇、记什麽恨呢,新社会对她胡玉音有哪样不好!解放後没有了强盗拐子,男人家也不赌钱打牌,宿娼讨小,晚上睡得了落心觉,新社会才好哪。要不是新社会,像自己这样一个人家,自己这麽一副长相,早就给拐骗到大口岸上哪座窑子里去了哪!--不,不,五类分子才坏哪,他们是黑心黑肺黑骨头,是些人渣、垃圾,自己怎麽也跟他们牵扯不到一起去。
这时,她寄居的秀州县城,也在纷纷传说,工作队就要下来了,像搞土改那样的运动就要铺开了。的确已经有人来远房叔伯家里问过:“这位嫂子是哪里人啦?家里是什麽阶级?住了多少日子啦?有没有公社、大队的证明?”她知趣、识相,她还要自爱自重,不能再死皮赖脸地在叔伯家里挨日子,连累人。“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她决定违背男人的劝告,回到芙蓉镇上去。也真是,原先怎麽就没想到,越是这种时刻,越应该和男人在一起呀!就是头顶上落刀子,也要和男人一起去挨刀子呀!就是进坟地,也要和男人共一个洞眼。玉音哪,玉音!你太坏了!整整两个月,把男人丢在一边不管,你太狠心了--赶快,赶快,赶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