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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12)

作者:古华

日子久了,胡玉音--这个只在解放初进过扫盲识字班的青年妇女,对於自己的不育,悟出了两个深刻的根由:一是自己和男人的命相不符。她十三岁那年,一个身背月琴、手拄黄杨木拐杖的瞎子先生给她算了个“灵八字”,讲她命大,不主子,克夫。必得找着一个属龙或是属虎、以杀生为业的後生配亲,才能家事和睦,延续後人。父母亲为了这个“灵八字”,从十五岁起就替她招郎相亲,整整找了四年。“杀生为业,属龙属虎”总也凑不到一起。另外既是“招郎”,男人的地位在街坊邻里眼中就低了一等,因此也还要人家愿意。後来父母亲总算放宽了尺寸,破除了一半迷信,找到了黎桂桂。杀生为业倒是对上了,是个老屠户的独生子。人长得清秀,力气也有。就是生庚不合,属鼠,最是胆子小,见了女人就脸红。人倒是忠厚实在,划个圈圈都把他圈得住。箩里选瓜,挑来挑去,只有桂桂算是中意的--还有一个根由,就是玉音认定自己成亲时,热闹是热闹,但彩头不好。唉,讲起来这芙蓉镇上百十户人家,哪家娶亲嫁女,都没有她的那份风光、排场。时至今日,青石板街上的姑娘媳妇们,还常常以羡慕的口气,讲起当年的盛况--

那是一九五六年,州县歌舞团来了一队天仙般的人儿,到这五岭山脉腹地采风,下生活。领队的就是剧团编导秦书田--如今日叫做“秦癫子”的。一个个都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啊。又习歌,又习舞,把芙蓉镇人都喜饱了,醉倒了。盘古以来没有开过的眼福。原来芙蓉镇一带山区,解放前妇女们中盛行一种风俗歌舞--《喜歌堂》。不论贫富,凡是黄花闺女出嫁的前夕,村镇上的姐妹、姑嫂们,必来陪伴这女子坐歌堂,轮番歌舞,唱上两天三晚。歌词内容十分丰富,有《辞姐歌》、《拜嫂歌》、《劝娘歌》、《骂媒歌》、《怨郎歌》、《轿夫歌》等等百十首。既有新娘子对女儿生活的留连依恋,也有对新婚生活的疑惧、向往,还有对封建礼教、包办婚姻的控诉。如《怨郎歌》中就唱:“十八满姑三岁郎,新郎夜夜尿湿床,站起没有扫把高,睡起没有枕头长,深更半夜喊奶吃,我是你媳妇不是你娘!”如《骂媒歌》中就唱:“媒婆,媒婆!牙齿两边磨,又说男家田庄广,又说女子赛嫦娥,臭说香,死说活,爹娘、公婆晕脑壳!媒婆,媒婆!吃了好多老鸡婆,初一吃了初二死,初三埋在大路坡,牛一脚,马一脚,踩出肠子狗来拖--”《喜歌堂》的曲调,更有数百首之多,既有山歌的朴素、风趣,又有瑶歌的清丽、柔婉。欢乐处,山花流水;悲戚处,如诉如怨;亢奋处,回肠荡气。洋溢着一种深厚浓郁的泥土气息。

秦书田是本地人,父亲当过私塾先生。他领着女演员们来搜集整理《喜歌堂》,确定了反封建的主题。他和乡政府的秘书两人,找胡玉音父母亲多次做工作,办交涉,才决定把胡玉音的招亲仪式,办成一个《喜歌堂》的歌舞现场表演会。玉音的母亲虽然年纪大了,却是个坐歌堂的“老班头”。玉音呢,从小跟着母亲坐歌堂,替人伴嫁,从头到尾百十首“喜歌”都会唱。加上她记性好,人漂亮,嗓音圆亮,开口就动情,所以在芙蓉镇的姐妹、媳妇行中,早就算得一个“小班头”。就是秦书田,就是那些女演员,都替她惋惜,这麽个人儿,十八、九岁就招郎上门--

那晚上,胡记客栈张灯结彩,灯红火绿,艺术和生活融於一体,虚构和真实聚会一堂,女演员们化了妆,胡玉音也化了妆,全镇的姐妹、姑嫂、婶娘们都来围坐帮唱:

青布罗裙红布头,我娘养女斛猪头。

猪头来到娘丢女,花轿来到女忧愁。

石头打散同林鸟,强人扭断连环扣,

爷娘拆散好姻缘,郎心挂在妹心头--

团团圆圆唱个歌,唱个姐妹分离歌。

今日唱歌相送姐,明日唱歌无人和;

今日唱歌排排坐,明日歌堂空落落;

嫁出门去的女,泼出门去的水哟,

妹子命比纸还薄--

有歌有舞,有唱有哭。胡玉音也唱,也哭。是悲?是喜?像在做梦,红红绿绿,闪闪烁烁,浑浑噩噩。一群天仙般的演员环绕着她,时聚时散,载歌载舞--也许是由於秦书田为了强调反封建主题,把原来“喜歌”中明快诙谐的部分去掉了,使得整个歌舞现场表演会,都笼罩着一种悲愤、哀怨的色调和气氛,使得新郎公黎桂桂有些扫兴,双亲大人则十分忧虑,怕坏了女儿女婿的彩头。後来大约秦书田本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表演结束时,他指挥新娘新郎全家、全体演员、全镇姑嫂姐妹,齐唱了一支《东方红》,一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内容上虽然有点牵强附会,但总算是正气压了邪气,光明战胜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