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女儿灵灵满月所举行的庆贺仪式相当隆重,热烈欢悦的喜庆气氛与头生儿子的满月不相上下。亲戚朋友带着精心制作的衣服鞋袜和各种形状的花馍来了,村里的乡党凑份子买来了红绸披风。白嘉轩杀了一头猪,做下十二件子的丰盛席面,款待亲朋好友和几乎整个村庄里的乡党。在宴席动箸之前,点亮了香蜡,白嘉轩当众宣布了与鹿三结下乾亲的决定。仙草一手抱着灵灵,跪拜三叩,代孩子向鹿三行礼。席间顿然出现了混乱,男人女人们一拥而上,把从锅底上摸来的黑灰和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红水一齐抹到白嘉轩的脸上,又抹到鹿三的脸上,妇人们几乎同时把仙草也抹得满脸黑红了。鹿三憨笑着挤出人群,跑回马号,用木瓢在水缸里舀水洗脸,看见儿子黑娃坐在炕上,像个大人似的用一只手撑着腮帮,眼里淌着泪花。他问儿子怎麽了?黑娃不吭声。他拉黑娃到白家去坐席,黑娃斜着眼一甩手走掉了。谬种!鹿三自言自语骂着,这狗日是个谬种!
唯一的缺憾是冷先生没有到场。白嘉轩很郑重地邀约了冷先生。冷先生被一位亲戚攀扯到城里给一位亲戚去看病,顺便给灵灵买一件礼物,讲定来去三天,一定赶在满月喜庆日子的前一天回来,结果没有回来,过了十天也没有回来。这时候开始传播着一个扑朔迷离的消息:城里“反正”了!第十二天夜里冷先生回到白鹿镇的中医堂,立即指派跑堂抓药的伙计叫来了白嘉轩和鹿子霖。俩人几乎异口同声问:“先生哥,你可回来了!”冷先生坐在他的那把罗圈椅子上:“差点儿回不到咱原上来了!”
白嘉轩问:“是不是反了正了?”
冷先生答:“反了正了!”
鹿子霖又接口问:“『反正』是咋回事?”
冷先生说:“反皇帝,反清家,就是造反哩嘛!说是反了正了,还说是革了命了!”
白嘉轩问:“那皇帝现时……”
冷先生说:“皇帝还在龙庭。料就是坐不稳了。听说是武昌那边先举事,西安也就跟着起事,湖广那边也反正了,皇帝只剩下一座龙庭了,你想想还能坐多久?”
鹿子霖问:“是要改朝换代了?”
冷先生说:“人都说是反正,革命……”
白嘉轩问:“反正了还有没有皇帝?”
冷先生说:“怕很难说。城里清家的官们跑了,上了一位张总督。”
鹿子霖问:“总督是个啥官职?”
冷先生说:“总督就是总督。管咱一个省,该是二品……”
白嘉轩说:“没有皇帝了,往後的日子咋样过哩?”
鹿子霖说:“皇粮还纳不纳呢?”
冷先生抿了一口茶,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没有了皇帝的日子该怎麽过,却神秘地讲起他在城里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事件。
那一夜,他给亲戚看了病,早早吃了饭,亲戚家人领他去三意社看秦腔名角宋得民的《滚钉板》。木板上倒钉着一寸长的明灿灿的钉子,宋得民一身精赤,在密密麻麻的钉子上滚过去,台下一阵欢呼叫好声。此时枪声大作,爆豆似的枪声令人魂飞魄散。剧场大乱。宋得民赤着身子跑了。冷先生和亲戚已经失散,他跑上大街,被一声沉闷的爆炸吓得蹲下身子,然後慌慌张张钻进小巷。回到亲戚家里,病人已经死掉,枪声把人活活吓死了。亲戚一家既不敢烧香点蜡摆设灵堂,连哭也不敢大声。城门已经关死,连续多日,进城的人进不去,出城的人出不来,冷先生後来随着亲戚家发丧的灵柩才出了城门。冷先生带着劫难余生的慨叹笑着说:“我的天!我在大街小巷钻着跑着,枪子儿在头顶咕儿咕儿响,要是有一颗飞子撞上脑袋,咱弟兄们也就没有今日了!”
白嘉轩说:“先生哥,你再甭出远门了。就坐在咱们白鹿镇上,谁想看病谁来,你甭出去。”
鹿子霖附和道:“这是实实在在的话。先生哥,你大概还不知道,原上出了白狼了!”
“知道。我回来一路上听过十遍八遍了。”冷先生说,“皇帝再咋说是一条龙啊!龙一回天,世间的毒虫猛兽全出山了,这是自然的。”
城里的反正只引起了慌恐,原上的白狼却造成最直接的威胁。白狼是从南原山根一带嘈说起来的,几天工夫,白狼可怖的爪迹已经踩踏了整个白鹿原上的村庄。那是一只纯白如雪的狼,两只眼睛闪出绿幽幽的光。白狼跳进猪圈,轻无声息,一口咬住正在睡觉的猪的脖子,猪连一声也叫不出,白狼就嘬着嘴吸吮血浆,直到把猪血吸乾咂尽,一溜白烟就无影无踪地去了。猪肉猪毛完好无损,只有猪脖下留着几个被白狼牙齿咬透的血眼儿。人们把猪赶出猪圈,临时关进牛棚马号里,有的人家甚至把猪拴到火炕脚地的桌腿上。可是无济於事,关在牛棚马号里的猪和拴在火炕脚地上的猪照样被白狼吮咂了血浆而死了,谁也搞不清那白狼怎样进出关死了门窗的屋子。南原桑枝村桑老八就是把猪拴在炕下的方桌腿上,装作熟睡,故意拉出牛吼似的鼾声。夜半时分,桑老八就听见炕下有吱儿吱儿的声响,像娃儿吮奶汁的声音。桑老八悄悄偏过头,睁开眼朝脚地一瞅,一道白光穿过後墙上的木格窗户掼出。待他点上油灯,光着屁股下炕来看时,猪已断气,尚未吸吮净尽的血冒着气泡儿从猪脖下的血口子里涌出来。最有效的防范措施终於从白狼最早作孽的南原创造成功,人们在村庄四周点燃麦草,彻夜不熄。狼怕火,常见的野狼怕火白狼也怕火。白鹿原一到夜幕降临就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壮观,村村点火,处处冒烟;火光照亮了村树和街路,烟雾弥漫了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