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马勺艰难曲折的人生经验是留给鹿姓门族的第二大理论思想。他对两个刚刚懂事的儿子简明扼要地灌输这种思想:无论你将来成龙或是成虫,无论是居官还是为民,无论你是做庄稼还是经商以至学艺,只要居於人下就不可避免要受制於人,就要受欺,你必须忍受,哪怕是辱践也要忍受;但是,你如果只是忍受而不思报复永远忍受下去,那你注定是个没出息的软蛋狗熊窝囊废;你在心里忍着,又必须在心里记着,有朝一日一定要跷到他头上,让他也尝尝辱践的味道……越王勾践就是这样子。“娃子哇,你大我就是原上的勾践!”鹿马勺一句话概括了自己,把一个千古传诵的卧薪尝胆以图复国的越王勾践个性化具体化了。为了加深娃子们的记忆和理解,他把自己酸辛的经历经过适当的改编讲给他们,特别把自己冬天穿着单裤携着讨饭马勺走进省城的经过讲得格外详细,在哪个村子被狗咬,在哪个村子的庙台上过夜都讲得一丝不乱;到饭馆被炉头用勺背勺沿儿敲脑袋打耳光撕耳朵拧脸蛋也都一件不漏地讲了,只是把炉头走自己“後门”的丑事做了重大修改,说那个老畜生把尿撒到他的脸上,那时候他就是卧薪尝胆的勾践。他对後来报复那个老畜生的情节也做了重大修改,说成了皇城里的兵卒成百人一拨接一拨往那个老畜生脸上撒尿,直到淹得半死……那时候,他就是重新得国凌迟吴王的勾践。这个个性化了的勾践精神就一代一代传下来,成为鹿家在白鹿原撑门立户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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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子霖在坟园路上拾到小长工时的一番作派是对祖宗精神的一次演示,一种体验,一种发泄或者是一种心灵感应。小长工三娃子乖觉伶俐而又善解人意,使鹿子霖屋院里孤清冷寂的景象有很大改变。鹿子霖很满意这个小长工却仍然不大满足,因为这个古老屋院里的孤清气氛只有外表上的改变而没有根本上的变化。尤其是到了晚上,三娃子和刘谋儿在牲畜棚里就寝以後,鹿子霖躺在炕上久久难以入眠,屋梁上什麽地方吱嘎响了一声,前院厦屋什麽地方似乎有污土唰唰溜跌下来,他就有一种天毁地灭的恐惧。那种短暂的恐惧感从心头缓缓退净以後,便是无尽的孤清冷寂。那时候,他的心里连一丝力气也焕发不出来,觉得整个世界整个白鹿原整个白鹿村都没有一处令人留恋,整个熟人生人包括白嘉轩父子、田福贤和岳维山等等,也都一下子变得十分可笑十分没意思了,和这些人争斗或交好都变得没有必要了。在那种心绪里,他甚至安静地企盼,今夕睡着以後,明早最好不要醒来。
每天早晨他都醒来。醒来以後的心境就绝然不一样了。冬天披上二毛皮袄,夏天穿上蚕丝黄衫,到联上所辖的各个保去督查丁捐官事。有一天,他路过南桑村时,听见一个妇人叫“叔吔”,声音听去很熟悉,却一时记不起来;转过身就看见一个茅厕墙头露出来一个女人的脸,正朝他笑着。他想起来这是一个老相好,多年再未和她重温旧情了。鹿子霖对男女之事已经厌倦,发生这种心性转折的关键是大儿媳的死亡,以及引起与冷先生的关系淡泊。他对那个系好裤腰带走出茅厕的女人支应一声就重新扯开步子,那女人紧走几步挡到路口对他仰起脸噘起嘴唇。鹿子霖还是无法违反众人给他的“见了女人就走不动”的评语。这个女人给他留下永久纪念的是那张嘴唇。她的红润的嘴唇薄厚适当细腻光洁,一张一合一努一嘬都充满千般柔情万般妩媚,撩逗得他神不守舍心旌摇荡。他看见她已经变得灰白的嘴唇虽然有点失望,然而那种最令人神住的记忆却被勾动起来。鹿子霖无力拒绝那个嘴唇发出的“到咱屋坐坐嘛”的邀请,於是就跟上她走到院子门口。看见这个熟悉的院子和依旧的庵间房屋,鹿子霖心里就产生一股燥热,过去出入这个院子和屋子的惊吓和甜蜜一齐活现出来。进屋坐下後,他想向这个女人表示一下关切之情,不料这女人嗔怨中夹着怒气发泄起来:“你日出娃来就不管娃的死活了!”鹿子霖吓得脸色灰白,瞧瞧屋里似乎没有人,当即後悔不该进这个院子,心里也开始鄙视这个女人。他坐监以前,隔三错四地总给她接济一些钱,并没忘记嘛!凡是跟他相好过的女人,都可以证明他不是负义之人。鹿子霖正打算掏俩银元出来了事,那女人接着告诉他,他的娃都过十五岁生日了,常年躲在外边不敢回家,开始躲原上,後来躲到山里,越躲越远,她的男人不放心昨日进山去看娃娃了。鹿子霖一听就噢呀一声慨叹:“噢呀呀,你咋不早说?”女人撩起下襟擦眼泪。鹿子霖断然说:“叫娃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女人说:“你光说叫回来!回来了抓壮丁咋办?”鹿子霖斥责说:“我说叫娃回来,就是敢保险嘛!原上的壮丁一个个都从我的手里过,我还没这点把握?”女人说:“我想把娃认到你膝下……给你……做乾娃……”鹿子霖惊喜地笑了,把立在旁边的女人揽到怀里说:“这主意好!本来就是我的娃嘛!”他无法控制重新膨胀起来的那种诱惑,紧紧贴住了那张依然柔媚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