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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233)

作者:陈忠实

小白连指儿对围着火堆欢呼狂叫的红卫兵说:“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的革命行动好得很!我们种猪场全体职工举双手拥护。你们也要相信我们,这儿余下的四旧由我们革命职工彻底砸破它。”红卫兵终於走了。

不久,书院住进来滋水县一派造反队,这儿被命名为司令部,猪圈里的猪们不分肉猪或种猪、公猪或母猪,大猪或小猪一头接一头被杀掉吃了,小白连指儿抖着丑陋的手掌,连对红卫兵小将那样的话也不敢说。这一派被认为是保守派,进不了县城夺不上权,却依然雄心勃勃高喊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农村包围城市夺取城市”的口号继续与县城里夺得大权的造反派对峙。一天深夜,县城里的那个响当当硬邦邦的造反派从四面包围了白鹿书院──种猪场,机枪步枪和手榴弹以及自制的燃烧瓶一齐打响,夺取了保守派的老窝,死了八个男女,带伤无法计算,烧毁了昔日朱先生讲学的正殿房屋,吓跑了种猪场场长小白连指儿和十几个职工。打死的猪当即被开膛入锅犒劳造反派战士,逃窜的活猪被当地农民拾去发了洋财。

大约又过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红卫兵打着红旗从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根下的朱家泛。他们和先前那一群红卫兵都出自一个中学,就是白鹿镇南边鹿兆鹏做第一任校长的那所初级小学,现在已经变革成为一所十年制中小学统一的新型学校了。中国又掀起了一个批判林彪加批判孔子的批判运动,因为野心家林彪信奉孔子“克己复礼”的思想体系。这一群红卫兵比冲击白鹿书院的那一群红卫兵注重纪律,他们实际上只是十年级的一个班,在班主任带领下,寻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来了。班主任出面和生产队长交涉,他们打算挖墓刨根鞭挞死屍。生产队长满口答应,心里谋算着挖出墓砖来正好可以箍砌水井。

四五十个男女学生从早晨挖到傍晚,终於挖开了朱先生的墓室,把泛着磷光的骨架用铁鍁端上来曝光,一堆书籍已变成泥浆。整个墓室确系砖坯砌成,村里的年轻人这时才信服了老人们的传说。老人们的说法又有了新的发展:唔!朱先生死前就算定了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装棺木,也不用砖箍砌墓室。整个墓道里只搜出一块经过烧制和打磨的砖头,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块,两面都刻着字。十年级学生认不全更解不开刻文的含义,只好把砖头交给了带队的班主任老师。老师终於辨认出来,一面上刻着六个字:

天作孽 犹可违

另一面也是刻着六个字:

人作孽 不可活

班主任欣喜庆幸又愤怒满腔,欣喜庆幸终於得到了批判的证据,而对刻文隐含的反动思想又愤怒满腔。批判会就在揭开的墓地边召开。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学生们解释这十二个字的意思,归结为一句,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批判会就热烈地开始了。

一个男学生用语言批判尚觉不大解恨,愤怒中捞起那块砖头往地上一摔,那砖头没有折断却分开成为两层,原来这是两块磨薄了的砖头贴合成一起的,中间有一对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里面同样刻着一行字:

折腾到何日为止

学生和围观的村民全部惊呼起来……

第三十三章

鹿子霖重新雇回了长工刘谋儿,又一块一块赎回坐监期间被女人卖掉的土地,乾涸的牲畜棚圈里重新弥漫起牛马粪尿和草料的混合气味,一只金黄毛色的伢狗在屋院里窜出窜进,屋里院里和牲畜棚里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鹿子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要振兴这个屋院。现在又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土地牲畜木料砖瓦直至订亲的彩礼都在掉价,只有壮丁这个特殊的时兴商品一茬涨过一茬,鹿子霖也无须算计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拆掉的门房和门楼也一定要重新建筑,而且要比被白家拆迁走了的原有规格和样式更讲究更漂亮,只是得往後拖一拖,得把腾空了的家底垫实起来。

鹿子霖在联上干着一门无异於钦差大臣的工作。田福贤没有给他具体分工,也没有给他封官,对他说:“给你加上个股长没啥意思,给你封个联保主任那不能由我,你权当你是主任一满都管上。”田福贤又在保长甲长会上宣布:“鹿子霖代我行事,无论到了哪一保哪一村哪一甲,他说的话就是我的话,他要你们做的事就是我要你们做的,诸位都掂掂这个轻重。”鹿子霖成了真正的钦差大臣本原上的无冕王,他每到一个保公所去,果然受到所有保长们的殷勤招待,甚至比对田福贤本人还要殷勤。保长们都很灵醒,在田福贤面前哪怕挨夯受威遭斥责,毕竟是脸对脸眼对眼,而鹿子霖回去给田福贤戳弄起来就摸不清底细也探不来深浅了。鹿子霖天天像过年,保长们见到他就摆宴置酒,都知道鹿子霖爱抿两口;抿了两口以後的鹿子霖回到联上就会把一切不满意的事都化释了,摆宴喝酒请客送礼在联上和保上早已超越了风气而成为习惯,关键在於一茬接一茬的捐税客观上提供了财源,联上和保上的头儿以及干事们都在发财。鹿子霖在牢狱腾空了的皮囊开始充填起来,脑门上泛着亮光,脸颊上也呈现出滋润的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