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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211)

作者:陈忠实

遵照归顺谈判达成的协议,近百号土匪弟兄全盘端进第三营,即炮营。黑娃接受了张团长对炮营进行整训的命令。三个军事教官来到炮营,对刚刚徵召进来的年轻後生土匪进行基本的军事操练,仅仅队列操练就搞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可以踏出整齐的步伐。土匪兄弟对这种机械而单调的训练从一开始就不大在乎,说这种纯粹摆饰性的动作不顶用,打起仗来根本不靠这些花架子。黑娃在习旅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对弟兄们吊儿郎当的行为很生气,当众杖责了两个顶撞军事教官的弟兄,然後铁青着脸说:“弟兄们,咱们现在是正规军队了,得有军队的规矩。”随後才进行持枪操练。土匪们原有的乱七八糟的枪一律入库,每人配发一枝蓝光熠熠的新枪。土匪弟兄们这时候出尽风头,实弹射击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为吃惊。最後进行大炮射击操练,按规定应该将步枪重新收回,黑娃拒绝执行这道命令。张团长解释说:“炮营不配发步枪,在正规军队里也是这样。”黑娃说:“规矩我明白。步枪得给我配备,要不然让二营干炮活儿。”张团长眨了眨眼睛,释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枪不收了。”

到张团长家赴宴是黑娃归顺以後的重要一步。黑娃进屋时,一营长白孝文、二营长焦振国已经在座。团长和他打招呼之後,又唤来太太和他见面认识。张团长专意请来了县城里头把勺子冯师做菜,黑娃面对一盘又一盘精细的菜肴不忍动箸。酒过三巡,张团长直戳戳对黑娃说:“兆谦,你晚上再不闭着眼睛睡觉,我就请你回山上再当你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国都哈哈大笑,保安团里神秘地传说着三营长鹿兆谦晚上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黑娃不好解释什麽,因为团长说的不过是一句笑闻,也就不在意的笑笑:“甭听那夥人给我胡咧咧。”张团长却认真起来:“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来,没在城圈里睡过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营驻紮在古关峪口,他一直坚持住在营部里,就点头说:“官不离兵,这是领兵规矩。”张团长摇摇头说:“规矩不是坏规矩。可你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单个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给炮兵营士兵配发步枪合不合规矩?说透了还是为着防备我。对不对?”黑娃在这突如其来的追问下,有点无措。白孝文和焦振国也始料不及而局促起来。张团长又进一步说:“你还信不下我。你信不过我,怎麽跟我共事?我当团长,连我手下的营长都信不过我,这咋弄?我是个外路人,出门全靠朋友,你信不过我,我可是实打实相信你。”

於是便喝血酒。四人由张团长率先割破指头,将血滴入酒壶里,其他人一一仿傚,然後从酒壶里把混合着四个人血浆的红色酒液斟满四个酒盅,一齐端起来饮下。黑娃猛然想起头一次和大拇指芒儿饮血酒的情景。他对另外三位说:“张团长,白营长、焦营长,鹿某只有一条可以夸口:『从不负人。』”张团长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凭这一条活人!”

黑娃随後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给他介绍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儿,张团长又给他瞅下县城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儿,张团长和白孝文为此发生了友好的争执。白孝文坚持认为老秀才的女儿识书达理,对黑娃所缺乏的东西正好是一个补充,那女子聪明过人,没上过一天学却能熟背四书,全是听老秀才诵读时记下的。张团长认为这种女子对黑娃来说,是丝线缝麻袋──太细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个飒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务,焦振国打哈哈说,乾脆让黑娃抓阄,抓着谁算谁命大。在他眼里,无论哪都不过是个女人。黑娃终於选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儿玉凤,诚挚地说:“团长,我需得寻个识书达理的人来管管我。”

临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时,高老秀才只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求未来的女婿必先戒掉“土”的毛病。黑娃对孝文说:“好办。”他在猛吃硬塞下六个坨坨一碗的羊肉泡馍後,命令他的弟兄说:“把我捆在大炮筒子上,绳头栓成死结”。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绑了整整五天五夜,汤水未进;第三天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他骂走了企图割断绳索的团丁……黑娃戒烟成功,不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儿,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县城各个阶层,这人真是个冷家伙。

黑娃在县城买下一院房子,雇请工匠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缮,出脱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红火的婚礼仪式就在这儿举行。婚礼这部繁缛冗长的大书的每一章每一节的实施,都给黑娃一次又一次带来欢乐又招来痛苦。他戴红花跨上红马,随着呜哇吹响的喇叭乐队出发迎亲的时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见岳丈老秀才斯文的举止,忽然想起了小娥父亲羞於见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识书达理的老秀才;黑娃跟着彩饰的花轿在欢乐悠扬的乐曲中回程的时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个武举人家攀树翻墙与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领着新娘走进大门又走进洞房的时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使他血液沸腾,即使在这样热烈嘈杂的场合里,脑子时仍然闪出和小娥走进村头窑洞时的情景;黑娃揭开新娘子蒙在脸上的红绸盖巾,屏声静息地看见一张羞怯掩盖下的沉静自若的面孔时,眼前又一下子闪现出小娥那张眉目活泛生动多情的模样……及至婚礼大书翻到最後一页,酒席收盘、宾客散去、庭院沉寂、红烛高照时,这种现实的欢乐和回忆的痛苦互相扭缠、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门闩插上以後,黑娃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觉得自己十分别扭,十分空虚,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两只红烛跃动的火焰在新娘脸上闪烁;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壮举能使自己心头树起自信与骄傲,而潮水般一波一波漫过的尽是污血与浊水,与小娥见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与黑白牡丹的龌龊勾当,完全使他陷入自责、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边,墨绿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并拢着的膝盖和腿脚;两只平平的肩头透出棱角;红色缎面裌袄隐约透出两个紧?成团的乳房的轮廓;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枚绿色翡翠骨朵;单薄的眼皮下是一双沉静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气的鼻梁;薄厚适度的嘴唇更显示出自信沉稳。黑娃久久地坐着抽烟,看到炕头并摆着的一双鸳鸯枕头,更加卑怯到无力自持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