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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20)

作者:陈忠实

白嘉轩随後即弄清,李家寡妇确实先把地卖给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五斗麦子拿了八块银元,一俟签字画押再算账结清。这当儿看到白嘉轩给那位赌徒儿子的地价比鹿子霖给她的地价高出不少,心里一转就改变主意,要把地卖给白嘉轩,用白嘉轩给她的地款还了鹿子霖的借贷。白嘉轩弄清了这个过程就骂起李家寡妇来:“真正的婆娘见识!”但事已至此,他无法宽容鹿子霖。他在家里对劝解他的人说:“权且李家寡妇是女人见识。你来给我说一句,我怎麽也不会再要她的地!你啥话不说拉马套犁就圈地,这明显是给我脸上撒尿嘛!”他主意愈加坚定,无论李家寡妇如何妇人见识,这本身与他无关;他现在手里攥着卖地契约,走到州走到县郡是有理气长的官司。他已经向县府投诉。鹿子霖也向县府投诉。

李家寡妇与白嘉轩签字画押以後,鹿子霖当晚就知道了。当双方以及中人冷先生一齐按下蘸了红色印泥的食指的时候,鹿子霖已经作出明早用骡马圈地的相对措施了。鹿子霖把整个卖地的过程向父亲鹿泰恒学说一遍。鹿泰恒问:“你看咋办呢?”鹿子霖就说了他的办法,又对这办法作了注释:“倒不在乎李家寡妇那六分地。这是白嘉轩给我跷尿骚哩!”鹿泰恒说:“能看到这一点就对了。”他默许了儿子已经决定的举措。在他看来,白秉德死了以後,白嘉轩的厄运已经过去,翅膀也硬了,这是儿子鹿子霖的潜在的对手。在他尚健在的时日里,应该看到儿子起码可以成为白嘉轩的一个对手,不能让对方跷腿从头上浇了尿骚!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倾家荡产也要打赢这场官司。

白嘉轩从滋水县投诉回来顺便走到白鹿书院,同姐夫朱先生诉说了鹿家欺人过甚的事,意在求姐夫能给知县提示一下,使这场肯定赢的官司更有把握。据嘉轩得知,每有新县令到任,无一不登白鹿书院拜谒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说:“我昨日已听人说了你与鹿家为地闹仗的事,我已替你写了一件诉状,你下回过堂时递给衙门就行了。记住,回家後再拆看。”

白嘉轩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灯下拆开信封,一小块宣纸上写下稀稀朗朗几行娃娃体毛笔字:

致嘉轩弟

倚势恃强压对方,

打斗诉讼两败伤;

为富思仁兼重义,

谦让一步宽十丈。

白嘉轩读罢就已泄了大半仇气,捏着这纸条找到中医堂的冷先生,连连慨叹“惭愧惭愧”。冷先生看罢纸笺,合掌拍手:“真是维妙一出好戏!嘉轩你瞅──”说着拉开抽屉,把一页纸笺递给嘉轩。嘉轩一看愈觉惊奇,与他交给冷先生的那一页纸笺内容一样,字迹相同,只是题目变成“致子霖兄”。

三天後的一个晚上,冷先生把白嘉轩和鹿子霖一起邀约到中医堂,摆下一桌酒席,把他们交给他的相同内容的纸笺交换送给对方,俩人同时抱拳打拱,互致歉意谦词,然後举酒连饮三杯,重归於好而且好过已往。俩人谁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妇那六分地了,而且都慨然提出地归原主,白家和鹿家各自周济给李家寡妇一些粮食和银元,帮助寡妇度过难关。冷先生当即指派药房伙计叫来李家寡妇,当面毁了契约。李家寡妇扑通跪到地上,给白嘉轩鹿子霖磕头,感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流眼泪。

这件事传播的速度比白鹿两家打斗的事更快更广泛。滋水县令古德茂大为感动,批为“仁义白鹿村”,凿刻石碑一块,红绸裹了,择定吉日,由乐人吹奏昇平气象的乐曲,亲自送上白鹿村。一向隐居的朱先生也参加了这一活动。碑子栽在白鹿村的祠堂院子里,从此白鹿村也被人称为仁义庄。

第五章

二月里一个平淡宁静的早晨,春寒料峭,街巷里又响起卖罐罐馍的梆子声。马驹和骡驹听见梆子声就欢叫起来,拽着奶奶的衣襟从上房里屋走出来。白赵氏被两个孙子拽得趔趔趄趄,脸上却洋溢着慈祥温厚的笑容。两只手在衣襟下掏着铜子和麻钱。嘉轩跷出厦屋门槛,在院庭里挡住了婆孙三人的去路:“妈,从今日往後,给他俩的偏食断了去。”白赵氏慈和的脸顿时沉阴下来,瞅着儿子,显然是意料不及而愣住了。嘉轩解释说:“不该再吃偏食了,他俩大了。人说『财东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咱们家是骡马娃娃都不兴娇惯。”白赵氏似有所悟,脸上泛出活色来,低头看看偎贴在腰上的两颗可爱的脑袋,扬起脸对儿子说:“今个儿算是尾巴巴一回。”嘉轩仍然不改气:“当断就断。算了,就从今个断起。”白赵氏把已经码到手心的铜子和麻钱又塞进大襟底下的口袋,愠怒地转过身去:“你的心真硬!”马驹和骡驹窝火委屈得哭丧着脸,被奶奶拽着手怏怏地往上房里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