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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轩吸罢一袋水烟,做出与己无关的神态说:“他回原上由他回嘛!我没挡他的路喀!”朱先生不由得自失地笑笑,白嘉轩还是钻了他的话里的空子,因为孝文已经分家另过,而他自己的家早已被鹿子霖买去拆掉了,白孝文在原上根本就没有家。朱先生说:“他想回来给你认错,也想给他妈上坟。”白嘉轩这才明白了似的悟叹:“噢呀,他是想进我的街门呀?”说着转动一下突出的眼仁装愣卖呆:“我不认识他呀!他给我认什麽错?”朱先生并不惊奇,这是早就预料得到的磕绊,沉稳地说:“你不让孝文回来,说不过去,於理不通。”白嘉轩说:“我早都没有这个儿咧!”朱先生说:“可他还是你的儿。他学瞎,不认他於理顺通,他学为好人,你再不认就是於理不通。”朱先生说到这儿就适可而止,把回旋的余地留给白嘉轩去思量,然後站起身来说:“我到村里去转转。”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我忘了告诉你,孝文升营长了。”白嘉轩扬起脑袋愣了一瞬,扭一下脖子使劲地说:“他当上皇上也甭想再进我这门。”
朱先生走出白鹿村,进入冬日淡凄的阳光照耀下的田野,薄薄的一层凝冻了的积雪覆盖着田畴,麦苗冻僵变硬的稀疏的叶子从雪层里冒出来。大片大片罂粟的幼苗匍匐在垄沟里,覆盖着一层被雨雪浸黄变黑的麦草。生长麦子的沃土照样孕育毒药。他再也没有吆一犋犁杖犁掉烟苗的凛凛威风了。政府发了加徵烟苗税的政令,而不再强行禁烟了;烟田税收比禾田十倍以至几十倍,可以增加县府的银库;百姓初始惊恐,随之便划算清了里外帐,“土”的价格随着烟苗税的暴涨而翻筋斗似的往上翻,种烟比种麦仍然有大利可图,种烟的热情不但得不到扼制,反而高涨起来。阴历三月,原上已成为罂栗五彩缤纷的花的原野。朱先生踯躅在田间小路上独自悲叹;饮鸩止渴!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看到那大片大片蜷伏在残雪下的烟叶无异於看到满地蛰伏的小蛇……
新婚祥和欢乐的余音缭绕到鸡叫三遍;贪图新媳妇姣美脸蛋子的闹房的小伙子们才最後离去,静寂的村巷传播着他们兴犹未尽的狂放的笑声。白嘉轩一家和远路未归的至亲无话找话闲磨着时间,等待最後一拨耍媳妇闹新房的人离去。白孝武关了街门,把弟弟孝义和刚刚露脸的弟媳唤到上房明厅,点燃了蜡烛。白嘉轩在方桌前的椅子上坐着。孝义上香之後就叩拜祖宗,新媳妇白康氏豁开裙子,随着孝义也跪下磕头,优雅的拜叩姿势令所有人动心。白嘉轩照例冷着脸朗诵家训,那是从《朱氏家训》里节选下来的一段精粹辞章。最後由孝义领着媳妇逐个拜谒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孝义走到白赵氏的椅子前说:“这是婆。”新媳妇爽甜地叫一声“婆”就豁开裙子磕头。白赵氏张着脱落了牙齿的嘴喜不自胜地说:“俺娃磕头的样式好看得很。”孝义又站到白嘉轩跟前:“这是咱爸。”新媳妇叫一声“爸”再次表演磕头的优美动作。及至给孝武两口分别磕了头,又给滞留家里的亲戚也叩头之後,孝武媳妇就请示婆该煮合欢馄饨了。白嘉轩猛然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散伙的家人:“快去把你三伯请来。”孝武想到自己的疏忽,立即跑去找鹿三,鹿三早已鼾声如雷,迷迷瞪瞪穿上衣裤被孝武牵着袖子拉到厅房里,在闪烁的蜡焰前眯睁着眼。孝义说:“这是三伯。”新媳妇甜甜地叫声:“三伯。”又叩下头去。白嘉轩又一次向家人尤其这对新人郑重提醒一句:“你三伯是咱家一口人。”
不管夜里睡得多麽迟,一家人习惯自觉地恪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朱氏家训》,全部早早起来了,尽管昨天晚上大人们实际只合了合眼,脚下被窝还没有暖热。白嘉轩正在炕上穿衣服,只听见庭院里竹条扫帚扫地的声响有别於以往,就断定是新媳妇的响动。他拄着拐杖出西屋时,新媳妇撂下扫帚顶着帕子进来给他倒尿盆。白嘉轩蹲在孝义媳妇侍候来的铜盆跟前洗脸,看见三娃子孝义刚刚走出厦屋门来,那双执拗的眼睛瞅人时有了一缕羞涩的柔和,断定他昨夜已经经过了人生的那种秘密,心里便默然道,老子给你娶下一房无可弹嫌的好媳妇。白嘉轩一边用手巾擦着脖颈,一边叮嘱孝义说:“早点拾掇齐整起身上路。回门去学得活泛一点,甭总是绷着脸窝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