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喀!”他向朱先生叙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要给那婊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一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裆下面钻过去,大家怎麽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已构想的举措说出来:“我早都想好了,把她的屍骨从窑里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灰末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个举措:“把那灰末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末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就埋在她的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好好好!造塔祛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挤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觉地跪在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门。端直走进大殿,点燃了木筒漆蜡,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武,你念一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灯,照着嵌镶在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世中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逼我给婊子抬灵修庙,这是逼我钻婊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是把那婊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下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按照他的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开,像当初废除孝文的族长继承人一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後怎麽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後才能当好族长!”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洞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南北和天上地下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一轮月牙,取“日月正气”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洞,掏出小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之後,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丢东西说三遗四,一天不吃一口饭也不觉肚饿,一旦吃起来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
第二十六章
瘟疫过後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抬埋死人的响动,哭声再不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一个信号;某某人死了。瘟疫是随着冬天的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的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种的欢乐与紧迫。这一年因为偏得阴雨,包谷和谷子以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野谷场和屋院带来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在刚刚扫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放声痛哭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槤枷,摸出烟袋来;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麦在原上覆盖起一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阴历十月,突然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倾泻下来,一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断了枝股。大雪以後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了,染病和死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及至冬至交九以後,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镇妖塔刚告峻工。村巷里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的情景,像是古庙逢会人们一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永久不会再回到白鹿村村巷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