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兆鹏回到白鹿原南端的大王镇高级小学,对胡达林交待了任务:“党决定在你的学校召开非常代表大会。”胡达林激动得不知所措。鹿兆鹏说:“你的工作给党提供了这个场所。”胡达林说:“你具体说该做什麽吧!我即使明日被枪杀也不眨眼。”鹿兆鹏当即召集了学校五个党员教员的支部会,布置了每人的具体工作,关键是要保证从全省各地来的代表必须有一个万无一失的安全住处,於是就在大王镇的私栈和农户里物色……十天後,当第一位代表装作浴客进入大王镇一家客栈的时候,当晚又召开了一次支部会,鹿兆鹏对党员们说:“同志们,一个不平凡的事件就要在这儿发生了。我们做成这件事,将使本原载入史册!”
大王镇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许多浴客。有披绸挂缎携着太太的富商大亨,有长袍马褂的财东,也有不饰边幅一身粗布的农人,还有装得跛腿弯腰的病人。他们都是在最近一次大逮捕中尚属侥幸的共产党人,到这里参加遭到大破坏大劫难之後的党的非常代表大会来了。为了不致在大王镇引起任何异常现象,他们岔开时间到温泉去泡洗……会议只开了两天,实际只有两个晚上,是在大王镇学校最破烂的二年级教屋里召开的。
两天的会议完成了任务,代表们按照严格的时间和路线悄悄离开了温泉。直到最後一位代表起身上路,鹿兆鹏抱着胡达林热泪盈眶:“达林兄弟,你的功劳和南山同在。”这件大事的完成,在本原和整个滋水县竟然没有出现一丝漏洞,这有一个客观上的原因:原上刚刚枪杀过郝县长,岳维山估计共党起码得蛰伏一阵子。鹿兆鹏正是利用了胜利者得意的心理误差而完成了自己的壮举……
鹿兆鹏紧紧地搂抱着白灵,久久地亲吻,盯着白灵的眼睛说:“你得再去上学念书。”白灵一愣。鹿兆鹏说:“党的非常代表大会做出决议,要动员全中国人抗日。你到学校去组织发动学生促进当局抗日……”白灵亲了鹿兆鹏一口说:“这比跑八仙台更合我的性子……”
第二十五章
白鹿原又一次陷入毁灭性的灾难之中。
一场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所有或大或小的村庄里蔓延,像洪水漫过青葱葱的河川的田亩,像乌云弥漫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任何遮挡没有任何防卫,一切村庄里的一切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穷人和富人,都在这场无法抵御的大灾难里颤抖。
瘟疫究竟是从何时传上白鹿原的哪个村子,被害致死的头一个人究竟是谁,众说纷纭。而白鹿村被瘟神吞噬的第一个人却是鹿三的女人鹿惠氏。鹿惠氏先是呕吐,随後又拉稀;呕吐时她没在意,拉稀时还不大在意,这是夏季里常常发生的不适,炕两天缓几晌就没事了;直到她两腿酸软,撑不起身子,躺到炕上呻唤不止,鹿三用独轮木车垫上被褥推着她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时,她仍然没有太在意,只不过这回拉得猛了点,好汉抵不住三泡屎喀!
冷先生听了鹿惠氏和鹿三的叙说也不太在意,甚至在拔掉毛笔铜帽蘸墨开处方之前,还对鹿三说了一句笑话:“你听过这病叫啥病吗?两头放花!”鹿三觉察出冷先生轻俏的口吻心里完全轻松无虞了。冷先生在墨盒里抹顺了笔尖,就在麻纸上走龙舞蛇一气呵成了药方,交给鹿三去药房抓药。临到鹿三扶着女人出门时,冷先生又补充叮嘱说:“弄几个生柿子烧了吃几回。”鹿三回到家就去借了沙锅,找了三块砖头支在厦屋外的台阶下,扯下一笼麦草,把一包中药倾入沙锅,又添上水,架在砖头上点燃麦草熬起来。乾燥的药片药面吃水以後渐渐膨胀,清水也渐渐变成浑黄,变成土红,又变成紫黑色;一股苦涩的中草药味儿在小院里弥漫。小儿子兔娃去摘下两口袋青柿子,用细竹棍儿扎了眼儿,塞到三个砖头的夹道里煨烧;青柿被扎透的小孔儿里淌出白色的汁液,泛着气泡儿吱吱响着,青皮很快泛黄了又焦黑了。鹿惠氏躺在炕上,透过敞开的厦屋门瞅着爷儿俩蹲在麦草火堆前专心致意的情景,心里猛泛起一个可怕的幻影,自己要是死了,那爷儿俩就要烧锅燎灶了。鹿三用一根筷子挡住沙锅里的药渣,把汤水滗入一只土黄色的小碗,晾到温热时端给女人喝了。刚转过身就听见一声暴响,鹿惠氏伸直脖子浑身一颤,把刚刚喝下的汤汁喷吐出来。兔娃把剥去了焦皮的烧熟变软的柿子递给母亲,鹿惠氏吃下一个旋即又吐出来,只好抚一抚儿子头顶的毛盖儿放下柿子。连着三天六晌,三服中药全都是鹿惠氏的肚里打一个过站,就反弹一样喷泄到脚地上;满屋子从早到晚都是一股强烈的中药的苦涩气味。鹿三抱起已经轻若乾柴的女人搁到独轮推车上,室外明亮的天光一下照出鹿惠氏脸上的荧荧绿色,心里顿然掠过一道不祥的黑影。冷先生指头捏着脉象,眼睛瞅着鹿惠氏的脸,就用手势示意鹿三把她的後襟撩起来。他就用一根大号钢针刺入脊椎,缓缓涌出一疙瘩黑紫色的黏稠的血液。他看了看,用麻纸揩掉钢针上的黏液,又执笔开了一笺药方,对鹿三说:“这三服药吃了要是还不回头,就准备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