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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151)

作者:陈忠实

白灵第二次被通知到罗嗦巷十五号来,鹿兆鹏以亲切庄严的态度通知她已经得到批准了,随之叫一声:“白灵同志!”便握住白灵的手。白灵听到“同志”那声陌生而又亲切的称呼时,心头潮起一种激情,她紧紧地反握住鹿兆鹏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又浮出本班那位被捕的女生领着警察到学校来抓捕同志的情景。白灵说:“请党放心,白灵只会替同志赴死,绝不会领着警察去抓捕同志。啊!你再叫我一声同──志!”鹿兆鹏松开手说:“白灵同志!我受党组织委托,领你宣誓!”说着从箱子里翻出一面红旗挂到墙上,站正之後,举起了右手。白灵并排站好,也举起右手,心头像平静而炽烈的熔岩。

这家四合院的男女老少正集中在厅房明间客厅欣赏唱片,他们的大公子最近从上海捎回来一架留声机,新奇得使全家兴奋十足。同时捎回的还有唱片,全是软声细气的越剧和嗲声奶气的流行音乐,只有一张“洋人大笑”的唱片是全家老少咸宜,於是每天晚上客厅里都充斥着洋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粗嘎的尖细的,粗野放肆的,阴险讥讽的,温柔的,畅快的,痛切的笑声。在洋人们的笑声的掩护下,白鹿原上两个同宗同族的青年正在这里宣誓,向整个世界发出庄严坚定的挑战。

宣誓完毕坐下来之後,鹿兆鹏坦诚地说:“我又想起我入党宣誓的情景。我每一次介绍同志入党宣誓就想起我入党宣誓的情景。”白灵问:“你入党宣誓是怎样的情景?”鹿兆鹏说:“那阵儿不是公开宣誓的呢!”他怀着新鲜的却似遥远的记忆说:“我们一起宣誓的有九个人,现在连我在内只剩下三个了。三个给大哥煎了,两个随大哥走了,一个经商去了,而且发了财,咱们现在就在他屋里坐着。”白灵问:“他们没有供出你?”鹿兆鹏笑了说:“他们首先供的就是我,算我命大。”接着又说:“大哥这回翻脸,小兄弟血流成河。大肆逮捕,公开杀害,全国一片血腥气,唯独我们这座古城弄得乾净,不响枪声,不设绞架,一律塞进枯井,在全国独树一帜,体现着我们这座十代帝王古都的文明。”白灵说:“中世纪的野蛮!”鹿兆鹏说:“一切得重新开头。白灵,你说说你这会儿想什麽?”白灵说:“我想到奶奶讲下的白鹿。咱们原上的那只白鹿。我想共产主义就是那只白鹿?”鹿兆鹏惊奇地瞪起眼睛愣了一下,随之就轻轻地摆摆头笑了:“那真是一只令人神往的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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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灵头一次主动去找鹿兆鹏是迫於无奈。她知道这是不能允许的。鹿兆海从军校学习期满回到本城,带给她一个意料不及的难题,他已改“共”为“国”了,而她恰恰在他归来前改“国”为“共”了。她和他在热切的期待中突然发觉对方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双方都窝了兴致,都陷入痛苦。她相信自己无法改辙,也肯定他不会更弦,对於第二次约见已丧失信心,於是就去罗嗦巷寻找兆鹏。他们是亲兄弟,他有责任帮助她处理这件十分为难的事。鹿兆鹏严厉地批评她来找他的冒险行为,不经通知绝不许随便找他,後来却仍然答应她前去见自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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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兆海去榆林归队前夜找到皮货铺子,对白灵说:“我们出去走走,我明天一大早就上路了。我想和你说说话。”白灵就跟他走出来,不自觉地又走到抛掷铜元游戏的地方。白灵触景生情,抓住鹿兆海的手几乎是乞求说:“兆海,你退出『国』吧!你哪怕什麽党派都不参加也好。”鹿兆海紧紧攥着白灵的手说:“我向你让步,我听你的,我退出『国』这可以,你也退『共』吧!咱们俩乾脆什麽党派都不参加,你教你的学生,我当我的兵,免得『国』呀『共』呀是是非非。”白灵猛地拉出手激烈地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参加的那个国民党怎麽杀戮异党,抓住了甚至连审问的手续也不走就塞进枯井!你参加这样的党难道不怕脸上溅血?”鹿兆海却沉静地说:“我想和你和解,你还在坚持偏见跟我争执。”白灵说:“我没办法忘记枯井里的惨景。”鹿兆海说:“你回咱们原上去看看,看看共产党在原上怎麽革命吧!他们整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令人不寒而栗。”争论比以往更加激烈,更加深刻。鹿兆海再次妥协:“这样吧,咱们谁也改变不了谁,就等一等看吧!等过上几年,也许看得更清楚了,说不定你,也说不定我,会自动改变的。”白灵说:“好,我等着。”鹿兆海转过身说:“明天我就走了,说不定几年才能回来。我现在只有一条……”白灵问:“什麽呀?”鹿兆海说:“我们再见面时,也许依然没有结果,也许有一方改变了而得到一致。我只要你答应一条,在我走後几年,在我们下回见面之前,你甭应允任何求婚者。”说到这儿又抓住白灵的双手:“我们有那枚铜元为誓,我要是失去你,我将终生不娶。”白灵动情地说:“放心走吧!我盼着你回来时再不跟我争辩。”鹿兆海说:“每一次见面我都不会忘记。今晚的话咱们都记住。”白灵说:“你好像信不过我?好像疑虑着什麽人要夺走我似的?”鹿兆海说:“我害怕把这个包袱背到榆林沙漠去。敞开说吧,你上次为啥让我哥代你出面?”白灵说:“他向你解说过了他出面的原因。”鹿兆海说:“我那晚非常憎恨他。”白灵说:“你也太──”鹿兆海激动地说:“我看见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我对你太专注。”白灵叹口气说:“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想……”鹿兆海说:“无论任何人,哪怕是我的亲哥,谁夺走你,我就不认他是天王老子!”